从晚明以来,中国开始出现局部地区人多地少,到了晚清之后(18世纪晚期),中国业已出现了全局性的人多地少局面。按照何炳棣的看法,是在1780年代中国总人口超过2.5亿的适度人口数字。此后,人多地少,导致的劳动力相对土地相对价格的下降,使得土地价格、地租开始走高,土地产出趋于下降趋势,日渐增加的人口缺乏足够的农业资源维持生存,这又导致高利贷的盛行,结果导致劳动者在农业总产出中间占比下降,直接劳动者的过度贫困,继续导致土地产出继续下滑,开始了一个农业生产的向下循环过程。

由此,土地资源的不足,以及由此造成的相对价格变化,共同合成了一个在旧体系之下无路可走的困境——全国农民的总产出能力小于全部人口的温饱需要,其间的缺口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日益增大。到了民国时期,已经有相当比例的人口,缺乏稳定的生存资源,结果,使得吃饭问题带来的严重后果,向整个的社会和政治体系扩散,革命就此发生并取得底层民众的竭力拥护而胜利,等到革命胜利之时,历史遗留下来的吃饭问题也发展到了最严重的顶点。

1949年,四川简阳地区的贫困程度之高,简直触目惊心。南下干部想要吃菜,只能够派车去成都购买运回,当地人基本上不吃菜和不种菜了。土改之后,农民的困难程度有小幅度的缓解,但吃饱饭问题始终难于彻底解决。1969年全川大旱,更加充分地暴露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据县志资料,简阳当地年降雨量800多毫米,年蒸发量1200多毫米以上,这个数据差,导致当地十年九旱的格局。文革实现简政放权后,规划多年都难于启动都江堰灌区东风渠第六期扩建工程开始启动。这个工程通过东风渠引岷江来水,以隧道穿越龙泉山之后,即可抵达简阳地域,然后为了避免与上游争夺忙水,需要修筑三个囤蓄水库——张家岩水库、三岔水库和石盘水库,经过水库囤蓄和渠系灌溉简阳农田。

工程最大拦路虎是穿越龙泉山的隧道工程,总长超过6公里,岩层破碎、塌方危险大,许多基层干部、党团员和民工一道,作出牺牲生命的思想准备,组成敢死队,日以继夜地施工赶进度,最终是以过百人的牺牲、近千人伤残为代价,打通了龙泉山隧道。而整个龙泉山灌区的施工中间,一位亲历者指出:“先后动用数十万民工,牺牲了119条生命、伤残1500多建设者,历经十年时间完成。工程发扬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愚公移山的精神,神奇地把自流灌溉的成都平原复制到了简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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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山隧道工程牺牲之大是极为罕见的,在老田的阅读经历中间,这是在单项工程施工中间所付出的最大牺牲人数,由此可以看出中国农民为了解决历史遗留下来的中国人吃饭问题,付出了多么艰苦卓绝的努力。据《简阳县志》(巴蜀书社1996年)记载:“龙泉山隧洞轴线数经河槽、断层,地质构造复杂,有常年涌水的‘水帘洞’,有钙质坚岩、‘豆腐渣’页岩,时常塌方,造成泥石流、缺氧、瓦斯爆炸等险情。面对困难,干部、民工和后勤人员,主动参战,坚持昼夜施工。送饭进隧洞,歇人不歇工作,缺氧地段组织人工轮番冲刺,前面昏倒,后面补上,工地上,兄弟、父子前仆后继事迹层出不穷,涌现众多优秀群体和先进个人。”(县志P226-227)

这是真正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没有这种“为大我牺牲小我”的精神和时代风尚,龙泉山隧道不可能在那种技术工具极端落后的条件下打通,当地民众的温饱问题肯定无由解决。这个隧道净高4.6米,净宽3.4米,全长6274米;因为缺乏工业品投入,整条隧道用了40万块条石砌块加固,近乎半个四川的石匠都被这个工程动员起来了,没有用一根钢筋。因为要承受山体压力,条石规格要求很严格,要精确到毫米级,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间,条石衬砌的隧道经受住了严格的检验。


隧道东出口刻写了一副对联,上联“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下联“水利是农业的命脉”。

今天有了更为强大的技术手段,例如凿岩机械和盾构设备,但是,就老田所知,这些设备迄今为止从未用于修筑灌溉农田的工程。仅有的例外是1990年代末期甘肃“引大入秦”工程,使用了世界银行贷款并使用现代机械施工建设的,依据世界银行的惯例,工程要按照投资和运营成本摊销加上利润目标之后确定水价,工程通水之后水价过高,农民负担不起,结果是有水也不给农民用,管理机构还说因农民付不起钱导致“工程效益无法发挥”。

据《简阳县志》记载,隧道于1973年打通通水,当年灌溉面积突破10万亩,次年突破20万亩,到分田前夕的1981年业已达到69.3万亩。(P228)得益于灌区建设的成功,大小水利设施开始配套发挥作用,简阳十年九旱的局面得以终结:“70年代,以国家投资为主,开展以龙泉山大型引水工程为龙头、大中型骨干水库、电力提灌站及大规模农田基本建设配套的水利建设。修建张家岩、石盘、三岔3座水库,总投资7751.05万元,其中国家投资4790.52万元,占61.8%,县内总投劳动力3756.48万个,折资金2960.53万元,占38.2%;设计灌溉面积78.95万亩。到1985年,全县累计农田改造91.96万亩,其中改两季田37.4万亩,坡改梯、土改田等54.55万亩,建成各类水库85座,山平塘7642口,石河堰553处,电力提灌站512处,形成以东灌引水工程为主渠的渠系网6500余公里。农田有效灌溉面积达到88.37万亩,为1949年的67.5倍,旱涝保收面积达到75.86万亩,为1950年的842.9倍。”(县志P112)“工程根本改变了灌区生产条件。原来96%以上的冬水田改造成为一年两熟、三熟的水旱轮作稳产、高产田,复种指数由原来的169%提高到229%,改旱地为水浇地,扩大水稻种植面积3.87万亩,改变灌区历史上‘红苕半年粮’的食物结构。”(P221)

见图说明

毛时代依托农业集体的组织能力,主要是通过活劳动的投入方式,去挖掘流域地理条件下的最大灌溉潜力。古老的都江堰灌区,沿着盆地北缘的人民渠以及沿着盆地南缘的东风渠,经过多期扩建之后,总灌溉面积接近千万亩量级,由于土渠渗透系数较高,这个灌区建设覆盖的区域,业已逼近(平水年)或者超过了(干旱年)岷江出山径流量(年150.82亿立方米)的最大潜力。

据志书记载,岷江“流至都江堰渠首长341千米(河流长),东西宽约125千米(直线),集水面积23037平方千米。1937-1985年年平均流量478立方米每秒,年平均径流量150.82亿立方米,”(《四川省志·都江堰志》第3页)“新扩灌区的丘陵地带,地处下游,输水渠长,遂采取‘长藤结瓜’方式,引蓄结合,以蓄为主,先蓄后用。利用山地条件建成大型水库3座,中型水库7座,小型水库286座,山平塘38756口,石河堰4521口,泉堰103处,提灌站617处,总蓄水量达14.85亿立方米,保证灌溉之需。古堰新颜,焕发出无限生机。现在受益的已有6个市(地)34个县(市、区),灌溉面积达1000万亩,为建国前的3倍多,保证了农业稳产高产,”“渠首崛江多年平均径流量150.82亿立方米,内外江六大干渠引进的水量合计为100.38亿立方米,实用水量79.04亿立方米,排走水量26.34亿立方米;另从崛江干流直接排走50.44亿立方米。”(第5页)

与后文要说到的杜门仇饷经济学不同,毛时代是通过基层组织的中介作用,充分动员剩余劳动力进行活劳动密集投入,进行农田水利建设,以提升土地的生产率。同时,也依托集体的力量,推行农业八字宪法——水肥土种密保管工,使得各种能够干预农作物生长的要素,都逐步地齐备起来,粮食亩产量近乎翻了两番。最终是通过二十多年的努力,改变了农业总产量不够全国人口吃饱的局面,大约以三十年的集体努力来面对历史遗留下来的吃饭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