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待了两年,我总觉得我和它之间仅仅是冰冷的雇佣关系,少了些人情味,而我也快变成了一台机器。

“十三连跳”前,我在富士康-激流网

2007年,我在深圳打工两年有余,正好一个老乡在富士康上班,便叫我前去应聘。那时候,对于很多蓝领来说,成为富士康的员工是可以当作吹牛本钱的。

早晨7点多,龙华富士康“普工”招工处人头攒动,数百人在保安的维持下等待面试,直到下午3点多才轮到我。结果招工的人看我留着黄色长发、戴着耳钉,直接把我out。

朋友知道后把我责骂一番:“进去后头发染什么颜色都行,但面试你得老老实实的,富士康不需要个性!”

我当晚染回黑发,第二天再次来到招工处排队,排了没多久,保安就通知今天不再面试。

在回去的路上,有好几家开着面包车的中介,用扩音喇叭喊着“免费介绍进入富士康”。我信以为真,跟着一个中介进到一个二楼。屋里有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孩正哭哭啼啼,身边围着三个大汉,其中一个大汉骂道:“丢你老母!再哭信不信老子把你卖去做鸡?”

我意识到这是进入了黑中介,刚准备离开,两个大汉随即把我扯进小房间,让我交出身份证、银行卡,以及为数不多的现金。一个大汉拿起身份证复印了一份,然后还给我:“滚吧,敢报警,老子可有你的身份证信息。”

我死活不走,说:“你把银行卡和现金还给我。”

后来一个大汉拿起我的身份证瞧了瞧:“你是湖北的?”

我点头。

他说:“我也是湖北的。”

最后,这个老乡把现金和银行卡还给了我,并送我下楼,但要求我给他买一包中华烟。

后来在老乡的介绍下,我花了400元找了家正规中介。中介拿出一张复印纸,上面是26个英文字母和唐宋八大家等初中知识,要我背下来,因为富士康的招工考试会问到。

通过考试和体检,所有新进员工被集中到培训中心军训,等待分配。

军训在天台,不是站军姿就是原地踏步。动作不规范的,还要做30个俯卧撑,如果还不行,教官就会直接认定实习不合格,然后走人。

站军姿的时候,教官在一边经常说:“富士康不需要身体素质不好的人,更不需要调皮捣蛋的人,在这里,是龙是虎,你们也必须给我夹着尾巴!”

转眼,培训中心的人越来越多,听教官说足有三四千人。我们这批人在培训中心待了半个月,还是没有听到分配的消息。我们开始有些情绪——虽说培训有底薪、包吃住,但大家都想挣钱。

这么多闲人不能天天拉出去军训,培训中心只好安排我们去做一些辅助工作:有的清扫园区,有的在餐厅帮忙打饭,我则被分配到木栈板厂打杂。“实习”第一天,我去厕所时发现里面也站了三个从培训中心来的人:一个负责叠纸巾,一个负责递纸巾,一个负责拉厕所门。

一个星期后,我们两三百人被大客车拉进富士康龙华总厂,最后被分配到WLBG(无线通讯产品事业群)。当时手机还是诺基亚、三星、摩托罗拉、索尼爱立信的“四大”格局,而富士康WLBG正是为这些品牌做代工。

虽然我们在培训中心呆了两个多月,但要想站上流水线,还是需要再次培训。讲师播放了龙华富士康的厂区分布图、火灾逃生,以及现代化生产车间的视频,说:“未来龙华富士康只会留下5万人,其他工种都会被机器人取代。因为机器人更廉价,而大陆的人力成本在持续上涨,所以你们必须珍惜眼下的工作。”

“大家将会成为富士康流水线上的作业员,作业员不需要有创新和个性,按部就班就好。”

培训三天后,我被分配到KSB部门,专做三星手机代工。

KSB在F区,位于厂区最北端,而我们的宿舍在南端。我每天早上6点就得起床,简单洗漱后,随着人流进入富士康南门,进入园区,但从A区穿过到F区还需要40分钟。园区有免费公交,但是人太多,与北京早8点的地铁不相上下。路上有五六家餐厅,我可以到餐厅刷一个鸡蛋或两个包子边吃边赶路。

许多人都苛责富士康的伙食差,我一直不太认同。至少在我打工的10年里,富士康食堂的伙食是最丰富的。后来富士康餐饮改革,推出了营养套餐,不贵,普通员工也吃得起。

7点40分我们必须进入车间,先由组长开10分钟左右的会,之后进线开始生产。晚上7点下班,吃完饭步行一个小时回到宿舍,到宿舍洗完澡都9点多了——衣服倒不用洗,每栋宿舍楼都有投衣间,除了内衣内裤,其他都可以送去干洗。

员工宿舍床铺分上中下,我住中铺,小心翼翼滚进去后,摆弄会儿手机,差不多11点该睡觉了。宿舍里蚊子很多,头顶的风扇有气无力,经常热得难以入眠。同宿舍的人有的上白班有的上夜班,有时室友晚上回宿舍,动静一大,又会被吵醒。

住宿舍的人,每月必须做两次义工,负责打扫宿舍走廊和公共厕所,一次两个小时。我比较懒,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天休息,经常睡到上午十一二点,吃完饭就和工友黄伟明到附近的黑网吧上网,一块钱一个小时,电脑里有数百部三级片,十分过瘾。

宿舍楼里虽有图书室和台球室,但几乎没有人去。同宿舍有位工友经常凌晨三四点起床去图书室,我被闹醒后问他:“图书室就那么几本书,你用得着这么认真吗?”

他没有接话,后来我才知道图书室早就被外租,里面放了十几台老虎机。

很快,我“欠”义工的次数达到了8次——累计9次就会被限期离开。干脆,我和黄伟明就在离KSB不远的园区租了一个单间,每月400元,上班通勤只要5分钟左右。

在F区,进入部门大门,先过一道电子门,为了防止电子元件被盗,牛仔裤上的铁链、皮带扣和女生有钢圈的胸罩都进不了。

拾梯而上,墙壁上有很多标语:“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努力找工作”,但到了四楼,标语则变成了:“淡泊明志,宁静致远”、“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二楼是更衣室,换静电衣、帽、鞋和口罩。在车间,每个人的身份都有明确的颜色标识:白色代表普通员工,紫色是“生技”(生产线技术员,负责设备调试和维修),粉色是QC(质量控制),蓝色是组长以上的领导,白色衣服蓝色帽子是线长,白色衣服紫色帽子是“全技员”(协助线长管理生产线的人员)。

车间在四楼,有三四千平米,一千多员工,近百条流水线。我被分配到焊接喇叭和听筒的岗位,QC要求“熔点大小均匀、光滑圆润”。

可刚开始我总是焊接不好,加上焊丝融化后有一股刺鼻的浓烟,让人脑袋昏沉。焊接工站有四名工人,我跟不上流水线的节奏,导致产品堆积。女线长叉着腰站在我身后骂:“就属你们工站最慢,下面的人都没事做,你没吃饭吗?”

我忍不住解释说:“我刚来三天,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富士康没有新人!再说这他妈又不是造飞机,有那么难吗?你站起来给我背一遍SOP!”

SOP是“标准操作程序”,上面有每个工站的操作步骤,我站起来背了一遍。

“既然你会背,为什么达不到一个产品10秒11?这是经过科学验证的,难道你不是人吗?”线长训斥道。

线长时常担心完成不了规定的产量,因为如果达不成,下班后她必须写5W1H报告(即从原因WHY、对象WHAT、地点WHERE、时间WHEN、人员WHO、方法HOW六个方面对问题进行分析)。所以她经常叫最前面的工站加快投料速度,我们抱怨太快了,线长就说:“如果做不完产量,到时候就要义务加班,你们愿意吗?”

偶尔我们会提前一个小时完成工作量,但依然不能坐在车间里等下班,必须拿着工业酒精擦试车间内所有的流水线皮带。不仅如此,第二天还要面对领导增加的产量,理由是“产品你们闭着眼睛都能做了,当然要加大”。

两个星期后,流水线的焊接工作对我来说已经轻松自如。有时候加快速度,还能有一两秒的休息时间。“休息”时要时刻保持警惕,首先我会用余光左右瞟一眼,看线长和义警是否在视线范围内。

义警虽然算是车间的保安,但其实负责“维护车间纪律”,是部门领导人的爪牙,做什么事都要防着他们,比如伸懒腰、打哈欠等等。

每天刚上班,义警会查看员工的座椅是否在一条线上。个矮的女生,只能伸直腰杆向前,个高的男生,只能压低头。座椅虽然有靠背,但是员工不能倚靠,后来这条因为屡禁不止,部门干脆换了没有靠背的塑料凳子。

有时地上掉了一个物料或者纸片,义警就会拍照交给当班组长,组长骂线长,线长再骂员工,员工挨骂后还要写检讨。

有一次,我和两个工友聊天被义警抓住,义警称要带走我们,线长过来交涉:“你们把他们带走了,谁给我工作?产量完成不了,你们负责?”

义警说:“这事我们管不着,我只负责管理纪律,谁叫他们上班讲话。”

后来我们还是被带走了。在一个房间里,5个义警把我们围住,问:“你们不知道纪律吗?为什么要讲话?”

工友阿力无所谓地说:“就讲了几句话,又没干什么坏事,再说我们是人,又不是机器。”

义警队长踢了阿力一脚,骂:“你讲话还有理了是吗?”

阿力怒了:“你们凭什么打人?”

“我还就打你了!”义警队长说着又给阿力两嘴巴,“明天给我把头发剪了,你他妈不知道长头发容易掉吗?产品不良就是因为头发!”

“那么多女生还是长发呢,她们怎么不剪?”

“我他妈的叫你剪你就剪!”

第二天,阿力没有来上班,因为是“自离”,所以没有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