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也看得开,要死就死了。得了这个病,是你命不好”,李祥云喘着气,轻声念叨着。从去年开始,他就喘不上气,没法走上坡路了。

李家所在的村子背靠大山,五十米一坡,鲜有平地。李祥云女儿说,小的时候,她会和小伙伴爬过山坡,到山里面去玩,有溪水、有鸟虫,风景绝好。但是患病以后,李祥云再也没有上过山。李家地基高,哪怕是从公路走到家里,都是一个考验,只能耐着性子,蹒跚而行。

邻居的爆竹放完,除夕夜终于安静了片刻。李祥云调大电视的音量。电视里主持人的祝福语,像是要藏住他重重的呼吸声。从门口漫进来的烟尘让他愈发不过气来。他装上制氧机和吸氧管,脚步蹒跚地缓慢挪动,多走几步就像要倒下的样子。

2009年,李祥云在湖南职防院检查出尘肺病II+,2017年再检查,已经是尘肺病三期。之前,和他一样查出三期的,现在只有两三个还在世了。

李祥云突然掰着手指,清楚地报着他们的名字。一声声,像是集结的号子,喊一嗓子,便激起彼此艰难顽强的生命。

“我现在干活也干不起,慢慢等吧”,他穿了一件红黑相间的风衣,戴上帽子叹道。

李祥云今年56岁,家里两夫妻和一对子女。大嫂阿英患有肾结石,每天在家带孙子,照顾李祥云的生活起居。女儿27岁,是医学院的研究生,去年刚毕业,在省会医院当儿科医生。

他儿子现在四处打工,跑过深圳、湘西、福建,每月能挣三四千。早在十六岁的暑假,他就跟着大哥出去当小工。阿英嫂还记得,“我老公下去搞爆破,他就在上面拉风管、提水。做了两个月,回家的时候,手上那个泡啊,他拉那个风管拉不动”。她摊捧着双手,仿佛眼前还是当年儿子满手水泡的样子,“他回来跟我说,哎呀,老爸做那个工很辛苦的。”

现在儿子已经工作七八年了,依然没有劳动合同。父亲这辈没见过劳动合同,到了儿子辈还是没有。说起儿子,开朗的祥云大哥眉头一皱,“我要跟他说一下这个事情”。

2013年,身体好一些的时候,祥云大哥在一个红白事乐队里打鼓,一年能挣个三四千。乐曲和研究是每人交2200块请师傅来教的。喝酒抽烟烧水做饭,祥云大哥一点不落地招待师傅在家里了一个月。

乐队里几个知道李祥云有尘肺病,都很照顾他,“走在路上,他们会帮忙拿鼓,我走得慢,有一次他们等了我半个小时”。

“之前可以搞菜、打扫卫生,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孩子也带不了,什么也不愿意做。”为了打发时间,大哥也会和村里人打打麻将。

最近,大哥的心脏和胃相继出了问题。医生说是缺氧导致的,女儿花3800元给买个制氧机。现在每天早上吸两个小时,晚上吸两个小时。“有的时候好一些,有的时候什么也没好”。

空闲的时候,他会拿出女儿买的收音机,每天都要听上两三个小时。里面有六七百首歌,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一遍遍播过去,吸氧的时候听,睡不着也听。李祥云看电视节目说,五音和五脏有关,“多听音乐,对身体有好处吧”。祥云大哥一边播着音乐,一边手指在腿上打着节拍,像是数着自己撑过的时光。“尘肺三期大概可以维持五年左右,具体能活多久,要看当地的医疗技术水平及患者求生欲望”,这是呼吸科专家给出的意见。

26万的职业病赔偿款,这些年来盖房子、儿子结婚、女儿读研究生,已经所剩无几。由于签过一次性付清协议,不会再有多的钱看病了。根据省里的政策,交1000元能看1万块钱的病,能够住十几天医院。但这对于病情严重的李祥云仍是杯水车薪。

“洗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延缓病情的发展。这项手术一次要花两万多,可职业病防治医院的医生不建议他做。“要其他功能完好才能做,之前去洗肺的现在都死了”,祥云大哥关掉收音机,开朗地笑了笑。

(二)

1994年,李祥云跟着亲戚离开家乡,来到深圳蛇口的工地打工。“不出来,在家搞不到吃的啊,一个人四分地”。

外出打工的十五年里,李祥云大部分时间是在地底下工作。陪伴他的只有直径不到一米二的天空。日复一日,他在地下的花岗岩层钻出炮眼,装上炸药爆破,打出几十米深的桩孔。这些孔洞里灌进钢筋水泥,就是一栋大楼的支柱。

那时的李祥云觉得,“风钻”是一项简单、不需要什么技术的力气活。相比工厂,工地流动性大,做几个月,工程结束就去下一个地方,比较自由。收入也比在家高太多,李祥云就干了下来。

只是风钻会产生大量的粉尘。在狭小的空间里,这些粉尘日积月累聚集到肺泡里,肺部慢慢纤维化,最终丧失功能——这就是尘肺病。按照行业规范,工人在作业时需要使用特种劳保用品。但工地为了省钱,只发一些医用的一次性口罩。“我们到下面打完风钻上来,鼻子里的灰好厚一层”,李祥云回忆道。

90年代,李祥云觉得工人过得像“逃荒一样”。那时候,深圳会不定期检查暂住证。一旦被查到无证就要被送到银湖、东莞、樟木头的收容所里去。“一进去就会被打,他们要搞钱,一个人要交800块钱才能出来”。

在梅林的爆破公司工作的时候,警察来盘问,“我熟悉了,就说是跟着老板做工的”。有的工友新来,说自己是刚来的,就会抓走了。边防证过期了,还得翻山进深圳。

那几年,也是住宿条件最差的时候,顶多能住上油毡房。曾经,李祥云在梅林关外的车顶上睡了5、6个月,“9个人挤在一起,蚊子可以把蚊帐叮穿,早上起来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红点”。

十年间,深圳无数的地表在他爆破的洞口平地而起。1997年,香港援建深圳,他修了北环大道、深南大道、梧桐山。2003年,他在地底50米给香格里拉大酒店做爆破。2003年,他修了世界之窗那段地铁。在宝安的一个工地上做风钻。“手都打肿了,一天只有70块钱”,工地上李祥云一天至少工作8、9个小时,“有事情做的时候恨不得你日夜帮他做”。

2003年,阿英嫂在同一个工地里做饭,她回忆那个时候大哥身体就不太好了,(尘肺)病就是在那个时候得的。但问起李祥云那个工地叫什么,他想了想说:“做了那么多工地,哪里还记得。”

2003年前,李祥云一年做1-2个工地。2003年后,深圳建设起来了,大哥一年做2-3个工地。“那会儿最怕打台风,一来什么都吹跑了,白弄的”,碰到台风,有时候几个月都开不了工。

2006年,李祥云终于考到了爆破证,开始给老板管理工地。“在地面上搞了一下,不然的话早死了”,大哥叹道。

建筑行业里,一项工程通常有多层转包。开发商把工程报给不同的建筑公司,再转给劳务公司,劳务公司下面还有不同的包工头。在不同的分包环节,李祥云能拿到一两百元到三四百元一天。有时候一个月3000元,有时候一个月6000元。可如果留在农村做泥工,一天只有5、60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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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高的工资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有一年,李祥云在湖南修西宁铁路,用50cm的导火索炸石子,一天点十几次。有一次,他还没跑到防空洞,炸药就爆炸了。回过神来的时候,李祥云觉得“左耳里面有个虫子在叫”。

即便祥云把一条命悬在一根稻草上,眼看着深圳一天天崛起,跻身一线城市,可自己的工资却总是拿不到。因为风钻工资是按工作方量计算,项目结束后才拿钱。

“老板没拿到钱,就由我们这些做工的去帮他闹,把钱拿到手了,他就再给你工钱”。而有的劳务公司老板则希望工人闹过,能帮他多要点钱。就这样,祥云哥经常被拉去公司堵大门,“一堵,公安局、劳动局、派出所都来了”。

2003年,修世界之窗地铁站时,大半年过去了,工人们等到腊月二十六都没拿到钱。工头其实已经拿到了钱,但就是拖着不肯计算方量,有的工头被人打了,最后是根据180元/天/人给的钱。

“他们原本也是工人,做了工头以后慢慢有了房有了车,就看不起工人了”,李祥云曾经碰到过一个很凶的福建老板,“只要你在工地上做,你要是不出力,他就打你”。曾经有工人干了两个月想走,老板坚决不给钱,“工人一闹他们就打架了,拖刀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