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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国营厂下岗职工自述

2018-6-14 21:57| 发布者: 龙翔五洲| 查看: 16672| 评论: 0|原作者: 刘心惠|来自: 澎湃新闻

摘要: 二零一六年八月,我们作为东北一家重型机械制造厂的集体工人,买断金终于获得了兑现。一九九八年三月一日下岗,二零一六年八月拿到这笔钱,签了字摁了手印,几万块,把自己给彻底“卖”了。最多的工龄有四十几年,最少的也有十几年。

【三】

我妈妈同事的小女儿,人长得很漂亮,是那种很健康的漂亮 :个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走起路来带着风,马尾辫一晃一晃地青春逼人。以前她带我去市里买裙子,店员说你长的真漂亮,给我们做模特吧。跟她相比我好像还没长开的小学生,其实那时我们俩差不多大,都二十岁上下。

下岗后她消失了一段时间,没有联系我,二零零一年春天在早市上碰到她,那时候我在早市摆地摊,卖一些袜子手套针头线脑什么的,我喜欢养花,等花开了的时候我也会拿出去卖,卖过秋海棠,仙客来,菊花,还有像韭菜叶子似的兰草,开粉红色的喇叭花,卖不了几个钱,都是邻里邻居的。

她穿的很时尚,化妆有些浓——我更喜欢她不化妆的样子,干干净净的,清清爽爽的。问她去了哪里,她说在市里搞批发,我说我去了好几次,怎么没看到你呢,那我以后去就去你那里批发好了。她楞了一下,说好的。

后期知道她做了“小姐”,这让我很是震惊。她的父亲更是震惊,仿佛被人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整个人崩溃了——在父母眼里她一直都是孝顺的女儿,经常给父母买了衣服鞋子寄回来。她的父亲是一位老干部,跟随大部队开到北大荒,建设祖国的大粮仓。一向看重的女儿让他抬不起头来。他抄起棍子没头没脸地打,甚至把她关在家中,拿绳子捆起来,想过最坏的打算,养她一辈子。

但是父母最终还是会老去的,她的儿子还小,丈夫下岗以后开出租车,后来得了糖尿病,一只眼睛瞎了,经常发脾气打人。喝醉酒半夜把人打出门去是常态,日子没办法过下去了。

最后还是离婚了,她认识了一个新男朋友,小她几岁,人长得很帅,家里在市里开了一个很大的回民饭店。男朋友的哥哥不同意他们在一起,那男孩租了房子,她又过回了小女人,每天洗衣做饭很快乐的样子。天气好的时候,男朋友骑上摩托车带她去钓鱼,我以为她会这么一直幸福下去,她要的实在不多。两年以后,她男朋友不声不响地回家去了,跟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结婚了。

再后来,她一个人又去了外地。

东北国营厂下岗职工自述:几万块啊,就把自己给彻底“卖”了-激流网富拉尔基本地工业企业规模缩小,岗位减少也加剧了人口外流趋势。

【四】

我后来也去了外地,到了东营,给亲戚打工。亲戚是开画廊的,偶尔碰到那么一副学生的临摹画,就让我满心欢喜,比之那些流水线生产的“名画”,我感觉这才是真正的油画。

在外打工的生活真的很不易,我这个人没什么能力但责任心又太强,卖不出去画,上火得嘴起大泡,嗓子说不出话,觉得对不起亲戚。吃不下饭,体重急速下降。那时正赶上经济滑坡,不景气,周围的店面不亏损的或略有盈余的已是烧高香了。况且那是个装饰城,卖画的只此一家。显得有些曲高和寡的。

刚去的时候是五月末,没多久赶上下大雨,大雨像从天上直接倒下来一样,没天没地的,我顿时就慌了神,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先是把楼上楼下的窗户统统关上,还是觉得不妥,又把门关上,又觉得不妥,又打开,打开又关上,来回的折腾。我妹夫打来电话,让快点把窗户关上,免得进水。我说关上了,连门都关上了。他有些着急,让我把门再打开,万一来人买画怎么办。我起身把大门打开,外面都下冒烟了,哪里有人,连个鸟影都没有。

我还是喜欢东营,它是个崭新的城市,路边种了好多月季花,还有石榴树。建城不足三十年,听当地的人说在古代,它曾经是一个流放地,这一点其实跟我们那还是有一点相似。因建筑年轻,在此打工的人生活的人也相对年轻。人们从各地涌来,寻找机遇,一些人发达了。想到我们那当初建城时,也具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吧,它的基础建设,在当时也是遥遥领先的,连我们厂内都有火车跑。我的父亲就是从山东响应国家号召,过去东北参加祖国建设的,拦都拦不住,一腔热血,什么都不怕。哪怕有人说,鼻涕刚流出就被冻住在脸上。走在东营的街道上,听到有些熟悉的方言,感觉自己的心安顿下来了,虽然东营的方言有些难懂,不如老家莱州的温柔敦厚,但也足以安慰我的了。

东北国营厂下岗职工自述:几万块啊,就把自己给彻底“卖”了-激流网富拉尔基区的第一代拓荒者和建设者已经老去。

东北国营厂下岗职工自述:几万块啊,就把自己给彻底“卖”了-激流网在高空俯拍的东营城市风光。  视觉中国 资料图

但不久我发现邻居对我似乎有些防范或者看不起,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私下里还有一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自恋。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入室偷盗案,案子还没有侦破,周围就有些人,开始猜疑是东北人干的,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跟他们大吵了一通,我曾经是一个多么安静的人,这种行为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好像作案的人是我似的。

慢慢地邻居们跟我熟悉了,也交了朋友。朋友的婆婆做了好吃的也会经常想着我。下了班他们开车去逛商场或者公园,也会带上我。邻居开车去了很远的路程带我去采过桑葚,东营有好大的一片桑葚呢。还有采过槐花,是小时候的味道,回来以后朋友的婆婆教我做槐花饼。

在东营打工,我还认识了一个叫梅子的女人 ,人很热情,说话大嗓门,好像吵架一样,不到四十岁,也来自东北,认识没多久,早晨很早就起来,骑着她的破电动车,带着我去很远的早市买菜,那里要比超市便宜很多。

梅子坐月子时她的丈夫出轨前女友,因为生的是女孩,她的婆家对此不闻不问。她就一直住在父母的家里,弟弟成家以后,家里住不下,父母住进了仓房,冬天零下几十度没有暖气。她只好出来打工,让父母有一个安稳的住处。

当初结婚的时候,梅子的父母死活不同意,她自己偷了户口本跳窗户跑出去结了婚。女儿上学看到爸爸这个词浑身发抖,念不出来。同事们都觉得她对女儿过于严厉了,考第一她高兴,第二不是打就是骂的,女儿见了她都害怕。

她本来工资就很低,一个人抚养孩子已属不易,又遇到了下岗。就去了北京当月嫂。她脾气急,饭量大,经常吃不饱饭,嫌大城市人吃饭的碗太小,又不好意思说出来。遇到不合理的事情,又不懂得忍耐,只好去医院做月嫂,这样收入相对比较少一些,但是工作环境比较简单,更适合她这种直脾气的人,后来她也来到了东营。

有一个福建人,个子高高瘦瘦,眼睛大得有些凹,整个人没有精神像一个吸大烟的,看不出年龄,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据说替他的姐姐看店,他姐姐跟一个有钱的香港人走了。他总是在招员工,要年轻漂亮的女孩,但那些女孩子没有一个干长久的,然后再招。其中有一个四川女孩,不到二十岁,来了没有多久。有一天我们站在门前闲聊,看到有一只大手,把一只小手拉回店里,那只小手想要死命地扒住门框。然后门被关上了。

我看到身边的梅子身体有些抖,样子有些吓人,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雾,突然想起了什么背过身去,开始不停地拨打手机。随后假装来了客人,不停地去敲那家的店铺,那男人走出来,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我知道梅子失业以后,一直辗转各地打工,女儿无人照应,学习下滑,草草地初中毕业,去了南方打工。女儿大了,性格比较孤僻,不爱接触人。很少有朋友,也不交男朋友。独来独往渐渐变得跟她对立,两个人见面不是大吵就是小吵,这让她有些落寞和茫然。想补偿女儿,却不知如何下手。

第二天看到那四川女孩,梅子不管不顾地直接让人家离开,女孩那么小,我们都担心她被骗了,旁边的人和梅子一起,劝她赶快离开吧,重新找工作。在外打工的女孩可能很多会遇到这种情况,要学会保护自己。女孩离开了没多久又回来了,那个男人开车带她买衣服,也就二百块左右的衣服,那个男人没有钱,还赌博,在老家有老婆儿女。

【五】

后来父亲重病,我又回到东北。到家的当夜,父亲就去世了,都说他是在等我。我母亲受到了很大的打击,经常又哭又闹的,不久得了脑梗,瘫痪不能自理。我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她,再也没有离开。

我体质弱,要打工,还要照顾老人,有些吃不消,得了一场重病,需要手术,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自己偷偷地去住了院。单位的人知道了以后,给我凑足手术费用,工会还派人带着水果去看我。一位办公室的姐姐生气地对我说,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太不拿我们当回事了。单位领导在会上说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我的事就是他们的事。这件事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一生都会感恩。

能走的人都走了,留下来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有正式工作的。现在望向窗外,半天不经过一个人,偶尔过一个人不是老年人就是中年人。我们这儿是一个重工业基地,曾经是新中国的长子。达斡尔语转音,红色江岸的意思,曾经辉煌的时候有三十几万人口。

东北国营厂下岗职工自述:几万块啊,就把自己给彻底“卖”了-激流网

富拉尔基的人口最多时有三十来万。这些年,人口在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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