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年前的今天,1923年8月3日,鲁迅的第一本小说集《呐喊》由北京新潮社出版,并被列入该社“文艺丛书”之一。其中收录了鲁迅1918年至1922年间写就的小说《一件小事》《狂人日记》《鸭的喜剧》《端午节》《故乡》《孔乙己》《药》《阿Q正传》《兔和猫》《社戏》《风波》《头发的故事》《明天》《白光》《不周山》等15篇。

1930年1月,《呐喊》第13次印刷时,作为对成仿吾针对《呐喊》所提出的“庸俗”罪名的回应,鲁迅抽去了最后一篇《不周山》,后来将其改名为《补天》,1936年收入了《故事新编》中。余下14篇,即为今日通行之篇目。

这时我们的批评家成仿吾先生正在创造社门口的“灵魂的冒险”的旗子底下抡板斧。他以“庸俗”的罪名,几斧砍杀了《呐喊》,只推《不周山》为佳作,——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方。坦白的说罢,这就是使我不但不能心服,而轻视了这位勇士的原因……《不周山》的后半是很草率的,决不能称为佳作。倘使读者相信了这冒险家的话,一定自误,而我也成了误人,于是当《呐喊》印行第二版时,即将这一篇删除。

——鲁迅,《故事新编》序言。

1923年12月,《呐喊》再版,其中有一处变动亦颇值得玩味:印刷者由最初的“京华印书局”变成了“京师第一监狱”。由监狱承办印务,这在今天看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对此,唐弢在《晦庵书话》里说:“说句笑话,鲁迅先生和那时的‘囚犯’偏偏特别有缘,现在阜成门内西三条故居里,还保存着一些桌椅,也是监狱的产品。”

对于这本小说集,固然不乏批评与攻击,但更多的是惊叹与赞扬。当时,郑振铎说:“《呐喊》是最近数年来中国文坛上少见之作。那样的讥诮的沉挚,那样的描写深刻,似乎一个字一个字都是用刀刻在木上的。”李大钊更是激动地赞许道:“这是中国最好的一本小说!”人们惊异于以前竟不识得“鲁迅”这样一个名号,忽然之间对“鲁迅”产生了空前的兴趣。

鲁迅《呐喊》出版95周年:阿Q精神、孔乙己式迂腐离我们而去了吗?-激流网《阿Q正传》第一章,“这一章算是序”(1921年12月4日晨报副刊)。

史家对《呐喊》的定义是,《呐喊》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端与成熟的标志,开创了现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先河。而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关于鲁迅与《呐喊》的相关研究早己成为一门显学。时至今日,“鲁迅”在中国已经不只是一个作家的名字,更是一个已然超出了文学和人物范畴的重要“词汇”。但是在鲁迅“呐喊”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世界似乎依然在鲁迅笔下的鲁镇里徘徊,阿Q精神、孔乙己式迂腐还是人们的话题。而我们,依然不能不去读鲁迅。

鲁迅《呐喊》出版95周年:阿Q精神、孔乙己式迂腐离我们而去了吗?-激流网1949年以来,鲁迅《呐喊》部分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3年1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3年3月;漓江出版社 1999年12月;译林出版社 2013年11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3年4月;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6年1月)封面。

《呐喊》之前:寂寞屋中抄古碑

弄文罹文网,抗世违世情。积毁可销骨,空留纸上声。

1933年,鲁迅为他已经出版十年的小说集《呐喊》题了这么一首小诗。在这首诗中,鲁迅感慨了自己弃医从文以来所遭遇的种种挫败,写文呐喊却不断遭遇当局的审查禁令,揭露旧俗却屡屡被世人毁谤构陷。他感到一种大寂寞,这种寂寞或许可以比之于曹雪芹的“满纸荒唐言”、“谁解其中味。”因此他感到大悲凉。写这首诗时如此,十年前、二十年前更是如此。

对于鲁迅来说,从他1912年入京到1923年《呐喊》出版之间的这十年,是一段容易被忘却而又不得不格外注意的年月。正是在这沉默的十年里,《呐喊》中的种种情感与思想埋下了爆发的种子,并一点点地在鲁迅的梦中被赋形。

1912年,已届而立之年的鲁迅应蔡元培之邀,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入京后,鲁迅便一直住在菜市口南半截胡同路西的绍兴会馆。但鲁迅最初的住所并不理想,虽美其名曰藤花馆,但实际上臭虫遍布,人口嘈杂。对此,他在日记中发了好几通牢骚:“半夜后邻客以闽音高谈,猎猎如犬相哨,不得安睡。”“夜邻室王某处忽来一人高谈大呼,至鸡鸣不止,为之展转不得眠,眠亦屡醒。”

忍受了两年之后,鲁迅终于决计搬至会馆的一间“鬼屋”里,因院中曾有人吊死,所以这个相对安静的独院未被别人占据,这正合鲁迅的心意。于鲁迅而言,这也是他一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段时期,他还没有开始真正的文学写作,只是闷头誊旧书、钞古碑,没有任何显露于外的行动,但其文学的发端,他的忽然的“呐喊”,都是在这样一个情景里面发展出来的。多年后,他在《呐喊》自序里回忆这段寂寞的时光,却也不乏冷峻的温情:

“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那时的鲁迅,或许可以用“积极的颓废”来形容。说他颓废,是因为他在用遁入古代的方式麻痹自己。无论是抄旧书还是抄古碑,都只是因为鲁迅“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呐喊》自序)他从《康熙字典》《茶经》一直抄到《唐诗扣弹集》《嵇康集》,都是大册页的。曾同住在绍兴会馆的许寿裳回忆说:“自民二以后,我常常见鲁迅伏案校书,单是一部《嵇康集》,不知道校过多少遍,参照诸本,不厌精详,所以成为校勘最善之书。”“整理古碑,不但注意其文字,而且研究其图案……也是考证精审,一无泛语”。(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这种沉迷于“无意义”之行为而又极认真以至于忘却的状态,是一种彻骨的颓废,但他做的事情又不至于完全无意义,所以说其积极。

鲁迅《呐喊》出版95周年:阿Q精神、孔乙己式迂腐离我们而去了吗?-激流网鲁迅辑校《嵇康集》(版本:文学古籍刊行社 1956年)。

这样一直到了1918年,新文化运动达到了高潮。此前一直在会馆埋头于古籍旧碑的鲁迅突然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钱玄同),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因为这段关于“铁屋”与“希望”的对话,鲁迅的文学生涯正式开启了。他答应钱玄同做一篇“文章”,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在这篇初具形状的小说中,他甚至将钱玄同来见他时怕狗的一幕有意无意地写了进去:“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