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今年是改革开放40年,也是纪念人民公社成立60年的日子。60年内中国农村发生了沧桑巨变,这些变化是如何发生的、有什么内在规律?面对分田单干后农村农民的分化现状,不同学派间存在哪些争论和迷思?为何政府的新农村建设效果有限,这些结构性矛盾的本质根源是什么?在资本市场的压迫下小农如何寻求出路?当年的人民公社集体化道路是否提供了可供借鉴的经验和答案?我们又能为未来的农村改革作出怎样的实践贡献?食物主权有幸邀请到三农问题关注者滠水农夫先生,通过十一问十一答的深度访谈,对以上问题作出了系统的梳理与回应。

食物主权:40年前,小岗村实行分田单干,掀开了改革开放的序幕。现在主流发出了全面深化改革的号召,但是民间也有反思改革的声音。比如刘继明的小说《人境》。不管怎么说,小岗村分田单干是一个影响中国走向的关键节点,用官方话语叫“伟大转折”,从小岗村开始的农村改革屈指40年,中国的三农问题在今天又成为一个热点,似乎农村改革又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何去何从,主流和民间存在很大分歧,对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滠水农夫:存在分歧很正常,因为中国的改革进行了40年,从当初一个基本是“扁平化”的社会发展到今天两极分化剧烈的社会。不像40年前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基本在同一个起点,差距不大,比较容易凝聚共识。而现在呢?我们都知道农村发生了很大分化,已经不能笼统地把在农村生活的人或者有农村户籍的人通称为农民。我曾在我们市的城郊走访,从农村的建房就看得出来农民的分化多么显著,有的建的花园别墅,连绵数亩,有的还是低矮红砖平房,大多数房子则是普通两三层楼房。你想住在这三种房子里的人,他们的经济条件、社会条件完全不同,他们的想法会一样吗?

因此面对已经高度分化的农民,政府实行的一些政策,似乎是一视同仁,实际包含了极大的不公平。比如说一些扶贫项目、新农村建设项目和政府扶持的农民专业合作社,往往就被一些村干部和一定财力的极少数村民分肥,而普通农民并未从中得到好处,这就是“精英俘获”,促使富的愈富,贫的愈贫,进一步加大贫富分化。我们说,农民分化也是整个中国社会分化的一部分、一个背景,受这个分化的影响,在意识形态和话语上也必然会产生分歧,本质上还是为谁说话、代表谁的利益、立场站在哪一方面的问题。

食物主权:你刚才说了农民分化的问题,这也是客观事实,那我们怎么理解这种分化,这种分化是怎么来的?

滠水农夫:其实,这种分化早就孕育在当年的“分田单干”之中。早在合作化时期,毛主席就指出:“许多富裕中农力求把自己变为富农,许多贫农,则因为生产资料不足,仍然处于贫困地位——这种情况如果让它发展下去,农村中的两极分化现象必然一天一天严重起来。”因此毛泽东时代为了解决农民分化的问题,走共富裕的道路,通过合作化、集体化、建立人民公社,保障了国家的社会主义方向。实行“分田单干”则是反其道而行之,通过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白猫黑猫抓着老鼠就是好猫”,开始了一场不择手段猎取财富的竞赛。

如同解放初互助组是国家引导农村走向社会主义集体化的关键节点,小岗村的分田单干也是国家引导农村去集体化的关键环节。因此说,我们理解中国的改革,尤其是农村改革,小岗村分田单干是一个核心节点,就好像我们穿衣服扣扣子,小岗村分田单干就是扣的第一颗扣子,以后的一系列改革就是接下来的不断扣扣子过程,所以扣第一颗扣子非常重要,它决定了以后的扣子怎么扣。

新中国农民的历史与未来:滠水农夫答食物主权问-激流网图片来源:百度

所以在这个层面上讲,中国的三农问题发展到今天,是必然的,它今后的发展方向也是必然的,是有规律可循的,并非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好像是一本糊涂帐。比方说,有的同志看到王宏甲写了一篇《塘约道路》,心里很高兴,就认为中国农村还是可以回归集体化道路的,是不是这样呢?我们要先打个问号。

再比如说,小农经济学派有一个观点,认为中国的小农经济,就是分田单干可以起到改革稳定器和蓄水池作用,因为如果中国经济一旦遇到危机,那些在城里打工的农民失业了,还可以回到家乡种田,维持基本生活,否则那些农民回不了农村,就只能成为流民,或者挤在城市周边的贫民窟里,那中国的整个社会稳定就动摇了。小农经济学派的说法似乎很有理,但是不是有理就必然会被政府实行呢?这也要先打一个问号。

还有就是有人说资本下乡,就是掠夺农民,把农民赶进城里,太危险了,糟糕透了,那我们要问一问资本为什么要下乡?让农民永远呆在农村就一定好吗?要回答这些问题,还是得回到第一颗扣子——小岗村分田单干。

这其实是一条非常清晰的路线图:由分田单干的家庭承包制到承包租期十五年不变三十年不变,再到生不增死不减,再到土地确权,然后是现在轰轰烈烈正在实行的三权分立、土地流转。把这一条线联系起来看,一条“私有化”的路线图就出来了。为什么是这样一条路线图而不是别的什么路线图呢?这还是其方向决定的。就像当年土改后,面临两条道路的选择,一条是富农路线,少数人先富起来,最终走向资本主义道路上去;另一条是合作化、集体化路线,共同富裕,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

当年我们选择的是第二种路线,在这种路线的指引下,通过生产力适应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我国由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直到人民公社体制。反之也是一样,从人民公社退回到分田单干的小农经济,主要并不是人民公社本身的问题,而是路线变了,从公有制的人民公社退回到半公有半私有的家庭承包制,最后通过确权流转,变成资本私有制。而这一系列变化就是通过一系列的架空实现的,如承包权架空所有权,经营权又架空承包权,同样根据生产关系适应生产力发展的要求,客观上要求资本经营与资本所有相一致。

我们知道,从整体来看中国的改革是渐进式的,对于农村改革也是一样。40年来,农村改革的一系列过程是持续的、渐进的,不管现在有人在那里信誓旦旦宣誓“保证农村土地性质不变”,实际没有一刻不在变,量变和部分质变每天都在发生,事物的发展规律就是这样,由量变、部分质变必然发展到彻底质变,可以想见的是现在离彻底质变的时间将越来越近,“私有化”从形式到实质的最终完成基本上已经确定了。

所以说甭听有那么多好听的新词,经过多少道弯弯绕,最终就是把土地从农民手里忽悠到资本手里,变农民集体公有制为资本私有制。而且一定程度上讲,40年的改革生动形象地验证了一个过去一直强调的道理,就是没有集体的,就没有个人的,失去了集体,农民就将失去一切,包括那一亩三分地。当然大部分农民有所失,就必然有少部分“新农民”有所得,成为改革的受益者,这就是农民分化的最终由来。

食物主权:面对当前农民分化的现实,当年邓小平提出的“二次飞跃”有没有可能实现?有人讲“塘约道路”就是“二次飞跃”的一个很好例子,而且还称为是新时期的“大寨”,你是怎么看的?

滠水农夫:关于“二次飞跃”,根据杜润生《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所载,由于当时很多人担心搞分田到户后会破坏集体经济,小平同志在一次讲话中就说:“有的同志担心,这样搞会不会影响集体经济。我看这种担心是不必要的。我们的总方向是发展集体经济。只要生产力发展了,农村的生产分工和商品经济发展了,低水平的集体化就会发展到高水平的集体化。”

其实针对这一论述,当时就有很多人提出了异议,比如南开大学刘晓铎(笔名迎春)教授就撰文剖析包产到户后农村所有制、劳动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及分配关系的变化,揭示了包产到户实质导致农村生产关系的改变,是对集体所有制的破坏。难道可以一边肆无忌惮地破坏集体化,而另一边又能发展集体化?要保持集体化的方向,不是仅仅口头上宣示,也不是仅仅发展生产力就够了,如果仅仅为了发展生产力,而不坚持社会主义方向,就必然走到邪路上去。当然,这样真知灼见的文章是发不出去的。

因此,与其认为是小平同志的理论水平欠缺,我更愿意理解为那是当年他采取的一个策略,为了说服那些反对解散集体实行分田的人。因为当时的阻力确实很大,据说当时全国只有贵州、辽宁、内蒙、安徽等少数几个省份赞成包产到户,大多数是不赞成的,有的反应还很激烈,后来还是用了“不换脑筋就换人”的办法才最终解决。

新中国农民的历史与未来:滠水农夫答食物主权问-激流网图片来源:百度

当然,在广大农民中间也确实没有太大的抵触,主要是当时农民还是非常相信政府的,比如我就听父亲讲分田的时候,大家的反映很平常,认为不是很大的事,过几年集体还是会收回去的,因此也没有发生重大的矛盾纠纷。而要放在现在可就不得了,还不为多分一点少分一点争得你死我活的。另外,就是部分农民的小农思想,毛主席说过,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其实那时候的大多数农民经过几十年的集体教育和集体生活,已经养成了一定的集体意识和集体精神,像南街村王宏斌那样的带头人也不在少数。

比如我的外祖父,从50年代到80年代改革开放都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因为他为人诚实、公道正派,而且精于算计,谋划有方,除了科学种田狠抓生产外,队里还办了养猪场、养鱼场、榨油场、熬糖场等副业,置办了育秧室、拖拉机、机耕船、脱粒机等生产设备。因此每年的工分值都在当地独占鳌头,很多外来户都想迁到我们队,我们队也年年都被评为县里、公社的先进生产队,十里八乡的人都尊称他“老队长”。我想,要不是后来的包产到户,说不定,我们村也能成为另一个南街村也不一定。

现在的一些宣传和文学作品,总是把那时的农民刻画成愚昧、落后、可笑的样子,好像赵本山就成了农民的标签。其实历史完全不是这样的,听我们村里曾经在那个年代生活过的老人讲,那时候的农民生活虽然苦一点,但大家普遍的觉悟还是很高的,所谓懒汉是极少的,且会受到集体的谴责,根本不是所谓的大锅饭养懒汉制度,相反大家在劳动时都是争先恐后,干劲十足,绝少偷奸耍滑。当然也有一些生产队像小岗村那样的,干部怕吃亏,不带头,干活也是消极应付,不懒汉才怪呢?

其实还有更可贵的是,集体劳动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听老人讲,那时候集体劳动虽然很繁重,干活也很辛苦,但是大家心情舒畅,一边劳动一边开玩笑、讲故事、开展比赛,劲头可大了。收工后,队里民兵排、团支部、队委员和各种生产小组都要开展活动,每个人都生活在集体里,集体文化和集体精神就慢慢生根发芽,可见这也是经济基层决定上层建筑意识形态规律的结果。

实行分田单干,小农经济一旦恢复了,同时随着大的环境改变,那就是发生了方向性的扭曲,所以说“二次飞跃”是绝对不可能再实现了,如果还有人看到现实中某些似是而非的现象,就硬要往上套,我觉得那不是太教条就是太有用心。比如我们热议的“塘约道路”,从形式上看好像是集体化,但它通过实行七权同确,然后流转到合作社,也就是说先将集体土地私有到农户,然后私有的农户入股到合作社,这并没有改变土地私有的性质,反而将土地私有合法化。这与社会主义公有制的集体化性质完成不同,它只是小岗道路的延续,是国家落实精准扶贫的典型。当然相对单打独干的小农,“塘约道路”无疑是一种进步。

话说回来,小农经济刚开始的时候确实对农民产生了一定益处,而学者老田研究过,即便这点益处其实也主要不是实行分田制度造成的。但改革者却大言不惭,贪天之功,他们所要实行的其实就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谋略。然而普通人总是眼光不会很长远,于是人们就只能慢慢适应新的环境,而人的适应性总是很强的,就比如青蛙慢慢就适应了温水、甚至沸水,当然少数适应能力不强煮死了的例外。今天中国由一个相对平等的社会变成了一个两极分化剧烈的社会,可能刚开始大家还不适应,但经过了40年的温火慢炖,大家似乎也适应了,或者认为是正常状况。

食物主权:我们前面讲到农民分化源由人民公社解体,实行分田单干,从这个时候开始,农村经历了去组织化的过程,这个过程与毛时代通过合作化、集体化将农民组织起来的过程反向而行,那么怎样理解农村去组织化这一现象?

滠水农夫:你刚才说到农村改革是一个去组织化的过程,其实不光农村改革,整个中国改革都是一个去组织化过程,比如说企业改革,那时的国企不光是生产场所,还是工人的生活场所,一个工人有了自己工作的工厂,就算拿到了铁饭碗,一辈子衣食住行、小孩上学、长大结婚乃至生老病死,都有公家管,这个公家就叫“单位”。而改革就是把工厂的单位性质改掉,变成一个纯粹的生产场所,工人失去了工厂的成员资格,变成工厂聘用的雇佣劳动力,自然也没有了原来意义上的单位了,就成了社会人,就去组织化了。

其实,对于专家们所说的“去组织化”,我觉得要辩证地看。“去组织化”只是表象,或者只是明面,还有一条暗面,与之相对,就是“组织化”,可以借用汪晖“去政治化的政治”,农村改革乃至中国改革实际是一种“去组织化的组织”,就是说一方面农民、工厂去组织化了,企业的资本家、农村的富人、狠人、恶人组织起来了,这就是现在的“富人治村”、“恶人治村”的来由。

还是毛主席老人家说的,农村的阵地社会主义不去占领,资本主义必然去占领,哪会存在什么真空地带呢!同样的,工人农民劳动者去组织化了,资本家、老板组织起来了,所以今天他们要下乡,因为城市里都被它组织完了,只剩下农村的那点土地还没有组织,就是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我们不要老说什么去组织化,组织化的你就看不到,就在你眼皮底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