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1944年10月，国民政府发动“十万青年从军运动”，蒋介石发表《告全国知识青年从军书》。老蒋的文章，熟悉历史细节的朋友都知道，文章冗长，文辞艰涩，我很怀疑当年郭沫若推荐陈布雷给前者，是不是早有“阴谋”？
慷慨演讲中的蒋介石 幸好此时，国民党中央秘书长吴铁城翻出抗战之初自己提出来的口号，回锅再炒，顿时气壮山河，舆论节奏就带起来了。 随后《大公报》就说：不足百日，从军报名人数即超过12万人。 正所谓：标题党，不容小觑；带节奏，更须走心。 但实际情况，却不容乐观，正值豫湘桂战役兵败如山，军事上的惨败，政治上的腐败，军心民心意志消沉，即便是蒋介石亲自兼任过校长的中央大学，也关键时刻掉链子。 一方面校长顾毓琇慷慨激昂，不顾超龄，仍签名从军，感人至深；另一方面，教职员工和学生多视若无闻，偶尔谈及，皆嗤笑政府要员们沽名钓誉，忽悠我们和一般低级公务员当炮灰罢了。再加上校内派系矛盾，居然出现同学广贴布告，尽是欢送顾校长尽快离校的笑话。
时任中央大学校长的顾毓琇 另一家中字头的中央政治学校，情况也差不多。学校这边刚把“全校从军”的喜报给蒋校长（还是前面那位蒋校长，别奇怪，他兼职太多）送去，操场上就演出了志愿与不愿者的全武行，后者表示你们都没有广泛征询意见，就代表我们了，这不是拿我们的前程刷政绩吗？ 由此可见，全民抗战并非易事，不想做深入细致的宣传思想工作，只想虎躯一震，你的王霸之气尽出，人家便纷纷纳头来拜，纯属典型的“国民党病”。 当然基于抗日爱国情绪而从军的也不在少数，从各方面情况来看，这部分青年所占比例最大。但有其他想法，比如上不起学，为了找出路的学生和教员、小职员、小公务员，苦于抓壮丁而提前入伍的，也不在少数。甚至还有大量地痞无赖混进来，成了战后民国四害五毒的重要原因。
欢送从军学生远征的队伍 介绍完时代背景，这篇想讲一位湖南高中生的青年军从军记。 1944年4月，从长沙迁往大后方的湖南省立一高（长沙一中）在安化办学，16岁的高中生张谷初，因为浏阳老家被鬼子占了，顿时衣食无着，学校也不是慈善机构，没办法只好参加青年军。 国民政府对这部分青年开出的优待条件还是很足的：一律保留学籍，退伍后参加各种考试均给予优先录取机会，想参加国内外军事学校或出国研究深造的，则由政府择优优先保送。此外，还可享受一定数额的奖励金、安家费。军中待遇参照驻印军及远征军的标准，实行实物供给制度，免受物价波动的影响。
西南联大欢送学生从军的盛况 大学里的“老油条”们表示严重怀疑，中学生们社会经验不足，就业求学压力更大，不由得不信，所以张谷初这批流亡中学生，一下就去了200多人，坐上政府安排的木炭卡车，被送到贵州修文的入伍基地，编入青年远征军第205师614团1营1连。 国民党对青年军是非常重视的，这个连绝大多数都是湖南的高中生，连长是中央官校毕业生，指导员则是四川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训练内容除轻机枪、步枪、掷弹筒和手榴弹等轻兵器外，还有简单的战术教程。各种业余活动，如阅览图书、打篮球、盘双杠，跳木马以及下象棋等，也安排得很充足。 毕竟是中学生，那个年代的入学率之下，以河南为例，人口号称三千万，1944年在校中学生也不过36116人，金贵程度绝对超过如今郑大、河大毕业生，湖南的情况可想而知。
青年军202师的一个连队，整体面貌相当不错 所以新兵觉悟很高，学习速度要比一般的壮丁连队快太多了，虽然生活苦，但大家心底，都有一种爱国的潜流，都积极投入了紧张的军事训练。说白了，憋着一口气，抗战都打了七八年了，我们都从小学生变成中学生了。现如今，鬼子从河南打穿湖南，都打到贵州，再迁都就得跑到西康了，不如跟他们拼一家伙，拼死也比没盼头强！ 我们的主人公更是个机灵鬼，团长巡查该连，问连长是否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随便找了个班，问到这个新兵的名字，连长卡壳了，信口胡诌了一个，小伙儿二话不说，出列报到。 团长连连称赞连长关心士兵，对他的工作很满意，连长自然投桃报李，次年9月，就把这小伙送到军士大队，安排为班长人选。
正在训练中的青年军 张谷初不懂其中玄妙，但连长心里有数。我们今天从文史资料到黄仁宇的回忆录，能看到大量国民党基层军官的心路。最初，他们也不愿意吃空饷，希望满编满额，保持战斗力，对国家对抗战有所贡献，但耐不住现实的骨感，上行下效，薪资菲薄，不由得他们不照方抓药。否则这个连的基本办公经费，都很难保障，铺草和烧开水的茶水钱更付不出来，如果连续冻死病死士兵，战斗力不是更成问题？ 黄仁宇的14师是中央军的王牌部队，陈诚的嫡系，但当连长时，除自己外，只有一名军官和36名士兵，而根据编制表，得有120人呢！ 当个国民党军的连长难啊！
一名青年军的老照片，注意他独特的青年军臂章 咱们再说张谷初，本来按部就班了，但这训练太刻苦，于是病倒了，医生诊断为胸膜腔积液，住了三个多月医院才基本痊愈。医生告之，继续休养，不宜高强度训练。 “胸膜腔积液”，又叫“胸水”，致病的原因很多，简单说就是搞不好要死人，看起来发热咳嗽，又很像结核病，这就很吓人了，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 而这时又逢抗战胜利，小伙儿就心动了，觉得又不打鬼子了，难不成去打CP？更关键的是耽误学业，自己本来是优等生，考上国立湖南大学是毫不成问题的，如今耗在贵州，岂不要命？就提出申请退伍回家，师部却怒了，以为我们是托儿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直接就给踢回原来的连队了。
青年军的臂章，梅花和代表胜利的V字 按理说，连长该对病号好吧？何况又是自己派出去训练的班底，做做思想工作，还是可以扭转过来的。但国民党不是我党，连长完全的简单粗暴，指导员更不知哪儿去了。他们的政治工作形同虚设，你懂的。于是小伙就怒了，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学生崽的混不吝，顿时上头，要跟连长死磕到底。 你以为是学校呢？军队里这么干，简直是找死！ 有天清晨跑操，突然头疼，小伙儿实在起不了床，连长一听就暴怒了，拎着根粗木棍冲进去，没头没脑一顿胖揍。连伤带病，小伙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想跑，人家看得严，离家又远，身无分文，只能熬下去。 说不好听的，就是等死了。要知道，这可是国民党军队，吃空饷蔚然成风的情况下，死个人算什么？还正好腾出个名额，可以分肥呢。
青年军208师的师旗 到这时候，张谷初才如梦方醒。 在青年军里不到一年，曾经湖南最好的中学出来的学生，已经遍尝世态炎凉，即便是国民党重点建设的尖子部队，也已经足以让他看透了本质。哪怕是这位军校生的连长，国民党军队的老病根，虐待士兵、克扣军饷、假公济私和多吃多占……一样不少。 为了活下去，张谷初就想着给上面写封检举信，结果寄到师部，石沉大海，他决定最后赌一把。听说蒋介石在国民政府还都前夕，将要来检阅青年军，这个师正好是参阅部队，他要上演一出拦轿告御状的传统保留节目。 阅兵规模很大，国民党军政要人云集，除老蒋外，还有贵州省政府主席杨森、青年军训练总监罗卓英和总政治部主任蒋经国。
蒋介石、蒋经国父子 小蒋跟国民党军政干部的区别很大，虽然回国很多年了，但是苏式干部的风格依旧，人家都穿军服，唯独他一身黑呢子中山装，特别耀眼，而且检阅结束，别人都急不可耐，乘车走了，他却在各连队之间穿梭来往，这可是一万多人的一个师，小蒋就这么有耐心，一个连队一个连队的下去，不时简短地与别人交谈两句。 当他经过这名学生兵的时候，后者把准备好的控诉材料递过去，两人也不说话，小蒋看了看封面，看了看这名学生兵，把材料放到口袋里，没再讲话就走了，把在场官兵都愣在那里，没人知道，这个兵递给蒋太子的是什么？ 但大家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事，而且这事儿还不小！
蒋经国在当时的国民党内绝对是个异类 军队是蒋介石发家的根本，所以搞青年军，是放在很高位置来弄的，他有个讲话，说： 【“以我们过去一般军队的素质与智能，实在不能达到最后成功的任务。所以我们要成立青年远征军，集合一般知识青年，他们的智能都比普通士兵精强，每一个人至少能发挥五个乃至十个普通士兵的力量，而收到杀敌致果的成效。这样我们青年远征军，就可以成为全国各部队的模范和基干，因而提高全国各部队的精神，改进全国各部队的技术，以达到我们最后胜利的目的。”】 有了这样的军队，就能恢复黄埔精神，还愁不能消灭CP，这个意义是太大了。 但问题是我们从小小一个角度，就能看出老蒋皮袍下的小，小蒋那么努力，把从苏联学来的先进经验掺进去，结果又能如何？ 说白了治标不治本，大搞花架子，又有何用？ 不是说不能做，我向来认为，做了总比不做强，但做了，就要努力执行，国民党的问题，从同盟会时代，到如今，就是执行不力，大佬们好话说尽，私下里坏事做绝。
从保定军校到日本振武学校的青年蒋介石 于是就有人看出问题症结了，国民党五届十二中全会期间，不少老同盟会员向蒋介石提出警告，说你得小心啊，军队是双刃剑，你搞不好，这些学生崽，咱们都经历过那个阶段，清末的新军可是前车之鉴，你得想好，你能刷新政治吗？如果不能，就别折腾了，把学生复员吧？ 话说得很重，蒋介石本人也是新军出身，这道理，他懂！ 也正因为如此，这名17岁的湖南浏阳籍省立一高学生，有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但这些历史背景，张谷初不知道啊！他向小蒋告御状后，就被绳捆索绑押到团部，定性为“动摇军心，制造事端”，被逼问是否有人指使？
蒋介石检阅青年军203师的照片 随后关禁闭，这里面除了调戏妇女、贪污和打架等违反军纪者外，还有“异党嫌疑”，这就吓坏小张了，联想到受谁指使的指控，搞不好真要掉脑袋了。谁知交了一份检讨书，竟无罪开释。 接着，张谷初又遇到了湖南老乡，本师副师长刘树勋，后者是他的贵人，黄埔四期生，是小蒋线上的军事干部，后来不但出任三青团的中央干事，还被小蒋指定接任师长，翘掉了孙立人推荐的唐守治，可见其背景了。 刘树勋对上面的情况是很清楚的，何况还是个小老乡，又是好学生，的确没有“异党嫌疑”，有的话，他可是绝不姑息，这个师后来发现我党的潜伏人员，就是刘请示小蒋后给杀害的。
既然不是CP，就把人情做足，给了几块钱零花钱，还写了张便条： 【“战斗列兵张谷初，品学兼优，因病不能操作，政工队如能安插，可以录用。”】 恩威并用，如火纯情，顺便说句，这位刘树勋也是个人精。当了师长后，贪污军饷，作为本金，勾结奸商，大发横财，被老蒋发现，还能卷了全师一个月经费，全须全尾淘到香港，改开后又做了全国政协委员，绝对的人生赢家。 政工队的领导自然识趣，一看直通小蒋的副师长打过招呼，顺手就把张谷初从列兵直升少尉，薪资马上就上去了，又安排了个闲差，让他拿着钱不坐班，专心复习功课，顺便谈个女朋友，就等着考大学了。
剩下就没什么悬念了，1946年6月底，青年军奉命复员，10月张谷初被保送入国立湖南大学，读了外文系。1949年，他和在青年军205师政工队认识的姑娘结婚，解放后长期做中学教师。 故事讲到这里，本该结束了，可一查老先生近年来的动向，我就笑了。 文史资料里，当年青年军中的学生崽，在八十年代末回忆当年是很谨慎的，受的各种苦难，见到国民党军中的黑暗，都说的很清楚。可很有趣的是，到了前几年，这位老人家又被记者采访的时候，风格完全变了，未曾上过战场的青年军也成了“抗战老兵”，基本就是各种风光，甚至感觉吹得成分相当大了，动辄就是蒋经国如何赏识他，喜欢他，要任命他做大官。 可当初，仅仅是举报信递交那片刻的眼神交流，怎么到了如今的文章里，却成了小蒋请他吃饭，又是称赞他如何有才华，连军衔也水涨船高了？
照着这节奏捋下去，就差带到台湾去，做中常委、陆军二级上将、总政战部主任了。 问题是蒋军如此人性化，小蒋如此惜才，你何必要费尽心机出来上大学？ 答案来了，要么是老人家，要么是记者，必然有一个说谎了。 也许还有一个答案，算了，我还是做好人，不去猜了。 注：所有图片均来自网络。 【本文原载微信公众号“党人碑的熟人茶馆”，授权察网发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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