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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位精彩奇兀的贵人

2020-11-11 03:06| 发布者: biruxie| 查看: 9004| 评论: 0

摘要: 1968年,按照报上的说法,是文化革命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年头;我深深感到痛苦,这是一种与所处时代(一个连梦呓都不得造次的残酷时代!)格格不入的、众醉我醒的痛苦,尤因本人生性敏感而更甚。我不定期地产生自杀的念头。

我的一位精彩奇兀的贵人        毕汝谐   (纽约     作家)
 
  ——青春祭      

按照中国人的神秘说法,所谓贵人,乃是命中应有的扶助人;而一个人有无贵人、贵人能否对其有所匡助,则与其命理的八字有关。我对自己的 命理八字不甚了了,却于文革年间迎来生平第一位贵人。  
1968年,按照报上的说法,是文化革命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年头;我深深感到痛苦,这是一种与所处时代(一个连梦呓都不得造次的残酷时代!)格格不入的、众醉我醒的痛苦,尤因本人生性敏感而更甚。我不定期地产生自杀的念头。
我只得以饮食男女为庇身之所——美食落肚,情人入怀,如同吸用海洛因一般暂时缓解了满腹忧思,无边愁绪。我过着二元化的生活:一方面,我刻苦攻读马列(《德意志意识形态》、《哲学笔记》……甚至还有印尼共产党主席艾地著《论马克思主义》),而暇时则与狐朋狗友在大街上拍婆子,借以调节大脑神经,消除读书和写作的疲劳,大行非非之道。    
有一天,我看见女12中(即解放前的教会学校贝满女中)贴出大标语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H,大字报称其思想反动、道德败坏;我却有一种异常亲和的感觉。 我喜欢有思想的同龄人,特别是有异端思想的同龄人。
一位女12中的婆子告诉我,H是大破鞋,其父是国务院卫生部副部长、退役少将;文革初期,造反派来抄家, H 堵住门口, H 的妈妈哭着要 H 让开;而 H 说造反派是流氓,不能让他们进来; H 妈妈吓得发抖,狠狠打了 H 一个耳光, H 想也没想,回给 H 妈一个耳光;这是 H 妈第一次打 H 耳光,也是 H 第一次打 H 妈妈耳光!
这件母女俩互打耳光的奇事以讹传讹,在北京干部子弟圈演绎为 H 手执两把菜刀力拒造反派,仿佛母大虫顾大嫂再世。
我央她帮助我结识 H ,她说 H 已经被关进了北京市公安局少年管教所学习班。
当时,北京遍地都是五花八门的学习班,而赫赫有名的少管所学习班其实就是监狱,关押着许多大人物诸如刘少奇、贺龙、薄一波等等的子女,少年习近平也曾经在这里被关过一个多月。
我有个铁哥们叶某是叶剑英堂弟的儿子即堂侄(他对外则吹牛说是 叶剑英胞弟的儿子即侄子),当时也关在少管所学习班;他与 H 是难友,放风时偷偷传递纸条调情;出狱后两人成为男女朋友,抱团取暖。 叶某 绘声绘色、淋漓尽致地讲述与 H的性生活(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话来说,这叫闷 K),最后总结道: H 的性欲比男人更强烈呢 。         
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叶某主动提出带 我和臧某某去 H 家做客, 我自是喜出望外。  
其时,我和臧某某同是北京干部子弟圈的四大美男子之一;我少负文名,而另外三位都是徒有其表的草包。
H 相貌平平,稍胖,不好看也不难看; 然而气质不凡,眉宇间自来带出一股将门之后的傲气。
H 的举止带着明显的表演性,手舞之足蹈之,富于自美感。  
H 意味深长地 对我端详良久;然后,她对叶某咬着耳朵说:这个小毕长得真漂亮,比臧某某更漂亮。  
——前不久,我与老哥们、原美术杂志主编王仲在越洋电话里闲聊;我说:可惜作家不搞选美;否则,我肯定是当代华人作家第一美男子! 王仲讪笑:你算什么美男子,你是老帮菜啦;我笑道:废话,选美是选最好年华,没听说3岁选美,也没听说80岁选美!我在最好年华震过老牌电影明星王心刚,我肯定是 当代华人作家第一美男子!
H 给我们弹钢琴以示欢迎,明显地带着炫技意味,其中包括德彪西的钢琴曲;这是我第一次听德彪西 的印象派作品;之前,我倒是知道德彪西这个名字——1963年,姚文元在上海文汇报发表批判德彪西及其音乐论文集克罗士先生,而贺绿汀撰文进行反击。
 H 是女12中老高二,大我几岁,优越感强烈; H 是俄罗斯文学、苏联文学的狂热爱好者,能够随口背诵若干名篇名著的片断;但是她不喜欢政治理论书籍,连脍炙人口的第三帝国兴亡、震撼克里姆林宫的十三天都没看过;一开始, H 居高临下,视我为无知小孩,然而较量了几个回合,发现我的知识面相当宽——我自幼喜读卢梭、狄德罗等人的半文学半哲学作品,后来又接触萨特、加谬等人的小说;她对此所知甚少,更不必说那些内部发行的灰皮书(政经类)黄皮书(文艺类)了。 塞林格的长篇小说 《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爱不释手,而 H 甚至没听说过。
——1967年夏,本大院子弟撬开文艺沙皇周扬家的庞大书库;我欢天喜地,一书包一书包地窃书——有些是社会上根本见不到的珍贵书籍。
 H 的地下生活分为两大块:性与政治。
那是性保守、性荒芜的年代, 我是通过一本农村医疗卫生手册,学习粗浅的性知识, 一知半解;而H 的性导师竟然是她在少管所同一牢房的一个卖淫女( 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话来说,这叫圈子);这位风姿绰约的卖淫女,公然以性为武器挑衅狱方,她利用交代罪行的机会,大肆渲染性细节,以致激发男预审员本能的生理反应,对其动手动脚而受到处分;卖淫女在牢房里勾不上男人,就弄了一截蜡烛,自己过干瘾...... H 说得眉飞色舞,口无遮拦;我听得气喘咻咻,面红耳热。
我与H崇尚性自由,坚决反对披着革命外衣的中世纪禁欲主义;当时,北京干部子弟圈盛传H的初恋情人,是建工部部长赖际发的长公子; H却说赖公子是不可取的纨绔子弟,其初恋情人是个国民党官员子弟(其父好像是国民党驻什么地方的总领事) ;H将自己破身的过程吹嘘得天花乱坠(双方热泪横流、灵肉的结合云云),刺激了我的文学灵感,最终升华为九级浪女主人公司马丽失去童贞的描写——"一颗非常明亮的流星徐徐划过天角;我懂得,再过片刻,它将贬值为不会发光的陨石,降到人间......"深深打动了同时代男女青年蒙昧的心灵。 
我与 H 直露地交流彼此的性苦闷和性冲动,二者皆因世道混沌而火上浇油;就像郁达夫早期小说的主人公,我们的性苦闷也带有忧国忧民的烙记;而衣食无忧、四体不勤的生活方式,再加上良好的营养条件,致使我们的性冲动随机产生、热烈亢奋、遽然临身、难以克制; 我与 H 一致认为,人体美好而尊贵,必须破除对人体的神秘感。
 ——我与H都是中国性解放运动的当之无愧的先驱者。
-------多年以后,一位医学界前辈对我说:你有文学天赋,你的性冲动是一种生理性激情。  
——光阴似箭, 我与H已经人到佛系老年,如果有机会重启交流,何妨从生理学、心理学和社会学角度出发,重新审视文革暗夜的性意图 、性冲动和性行为;弗洛伊德将异常性行为即性变态,分为量的异常和质的异常;量的异常即性功能亢进。我与H都是性功能亢进者,或曰男色情狂、女色情狂;文革将之归因为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如果是在美国,可以通过服用药物抑制性欲,不显山不露水。
 H 藐视基本道德,竟然同时勾引我和臧某某,力图构建多角关系,还挑唆我和臧某某争风吃醋;殊不知,我和臧某某都是情场老手,对这套鬼把戏嗤之以鼻。
H问我一共有多少婆子,我诚实地说有四十个,她惊喜地叫道:太好了,我是你的第四十一!  
第四十一是苏联十月革命期间的著名小说, 党性与人性冲突,残酷而凄美;一个红军女战士押解一个白卫军官去后方,途中沦为白卫军官的情妇,而最终将其击毙。 小说改编为同名电影,轰动一时;女战士眷恋白卫军官外貌的台词“蓝眼睛蓝眼睛”,不胫而走。
H 在烤肉季请我吃饭,特地给我点了一道羊肉菜它似蜜;H说这道菜可以刺激你的,接着说了一个俄文单词,我听不懂,她解释是性欲;这一下,连厚颜有耻的毕汝谐都臊红了脸。
H 媚眼如丝,不怀好意地问我你有香烟吗,我说没有(其实,我与 H 都不吸烟);她说我不信你没有香烟,让我搜搜你;然后就开始在我身上搜香烟——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
这是我与H仅此一次的肢体接触——是夜,我在日记里写道:我们的手在彼此身上交织着,紫丁香的幽芳阵阵袭来;哦,多么美好的时光!
动手动脚,不一而足; H 挑逗地微笑着,指着闺房的后窗说:我把插销拨开了;夜里你可以跳进来,咱俩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
而我则响亮地回以契诃夫话剧海鸥的著名台词:我给生活戴孝,我不幸福。
我心如铁石,不为所动;借用报上的话来说:拒腐蚀,永不沾。我笃信朋友妻不可欺,叶某是我的铁哥们,我不可能偷他的女朋友。
这种雷打不动的道德底线,还包含极其现实的算计:我的男性朋友很少而女性朋友颇多,大致比例是一比五,故而特别看重男性朋友。
更何况,生理上的顾忌,也令我不能不存个心眼: H 太过老道,需索无度,与我平素相沿成习的拍婆子游戏不是一个套路; 我怀疑她掌握某些我不知晓的野招数,即斫丧男人的阴毒手段(臧姓美男子认为, H 就是民间所谓的花痴 即女色鬼 ,不敢真刀真枪地与之上床,深恐沦为床笫牺牲品;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H 的复杂的罗曼史表明,她喜新厌旧,跟谁都好不长;而我奢望与她成为长久的(如果不是永久的)知音。  
 我视 H 为难能可贵的知音——彼时,不是没有女人跟我睡觉,而是没有女人跟我进行精神层次的对话。
在那个史无前例的黑暗年代,七亿人的大脑停止思考,形同虚设;而我与 H 始终坚持对政治现象以及性行为、性心理的独立思考,弥足珍贵。
我与H都是自命不凡、心境孤独的人;我与H都是全北京打着灯笼难找的异数。
 我与 H 整天腻在一起,不避瓜田李下之嫌,惹出许多流言蜚语,人们想当然地以为我们有染; 叶某怒斥我不仗义,公然挖铁哥们的墙脚;我诅咒发誓,自证清白,而叶某将信将疑,渐渐疏远我了。 
我的一位霍姓婆子酸溜溜地说: H 把你的心偷走了;我付以淡淡一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还是我的老哥们张祥龙(日后成为北大哲学系一级教授)说了几句公道话: 毕汝谐是大花瓜(浪子)不假,但是他也有严格的道德底线;把女朋友托付给毕汝谐,一百个放心!
  ——我确乎偷过许许多多有妇之夫,无一人是朋友之妻!  
我不肯上床,却虚以委蛇,巧妙周旋,口惠而实不至;同时抓住一切机会,贪婪地从 H 那里吸收精神营养。
H 特立独行,骇世惊俗,所作所为使我咋舌——
她洋洋得意地说:我曾经跟朋友们打赌说,我敢去新桥饭店西餐厅要饭,他们都不相信;那天,我在他们的监视下,大大方方地走向正在用餐的一对恋人,压低声音说:你们好,我是电影学院表演系的学生,后面那些人都是我的同学;今天我要完成一个戏剧小品,我抽签要表演一个乞丐,请你们帮助我,给我一些食物,好吗?他们和蔼地说好;我径直拿了一碟菜、几片面包,坐在临近的桌子旁,从容地吃了起来,我成功了!我的那些朋友看傻了!
有一回,我问:女12中的人说你打过胎,真的假的?她气冲冲地道:这是对我的污蔑——污蔑我没有避孕常识!
 H 喜欢故作惊人之语,而且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中苏在珍宝岛打响后,全国上下高呼打倒新沙皇,而 H 却公然说:我觉得自己好像不属于中华民族的血统。
不止一次, H 扯着头发歇斯底里地说我要发疯了或者我已经发疯了;巧了,我曾经在大街上拍中一个婆子是疯子的女儿,因而获得关于精神分裂症的临床知识;我笑着安慰她说:凡是自称疯子的人百分之百都是正常人,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可以服一片奋乃静。后来,她不再提这个话头。
自杀是我和 H 的另一个热门话题;我们叹息革命诗人马雅柯夫斯基与不革命诗人叶赛宁殊途同归;当时正值清理阶级队伍,身边的自杀事件层出不穷;而我与 H 都是口头自杀派,翻来覆去地探讨自戕,憧憬死亡美学;尽管是徒托空言,却使内心的郁结得以倾泻;也可以说, 我与 H 互为心理医生。
在封闭保守的文革年代,我与H自然是众矢之的,承担着多方面的巨大的精神压力;有一回, H 恍恍惚惚地喃喃道:失去了纯洁和幼稚,我还有前途吗?
我不傻,嘴头抹蜜,连连夸她鹤立鸡群,才华盖世,大大满足了她的渴望恭维的虚荣心。
相比之下,我具有 H 所不及的先天优势,足以对抗正统人群;我告诉 H :在景山学校,我因为拍婆子及思想反动(反对林副统帅——林彪说马列的书太多我们读不完,而我则说读不完也必须坚持读马列),受到全校师生批斗;我走进批斗会场,一眼扫过人头攒动的庸众,优越感油然而生:我长得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精神,我看不起你们!
H 有思想,但是不通逻辑,其观点有时候是矛盾不自洽的;比如说文革是悲剧,却又认为毛泽东以阶级斗争为纲是正确的(文革即是在全国全面展开阶级斗争);又比如上山下乡,明明是兔死狗烹,她却说是为了避免红卫兵篡党篡军篡政; 当时,我有几个情敌,钩心斗角,她大度地劝我私敌宽容、政敌死战;而自己却因为争风吃醋,与一个著名风流女子宗某纠缠不清; 如此相互矛盾,把我搞糊涂了。
 H 敞开性之门,我敬谢不敏;而 H 紧闭政治之门,我削尖脑袋也枉然。 
我敏锐地感觉 H 的背后有一个离经叛道的地下小圈子;我自幼向往地下活动(国产电影地下少先队、地下尖兵、地下航线等等),企图照搬三十年代左翼作家蒋光慈等人革命加恋爱的放荡生活;我摩拳擦掌,渴望加入 H 的地下团伙,却始终不被接受。
我在H家多次见过H的父母;H父用阴沉狐疑的目光看着我,久久不语;而H母很喜欢我,说一些家长里短;有一回,H不在场,她唉声叹气地说:H是独生女,几个哥哥都让着她,把她惯坏了!
我把这些话转告H,她的脸上出现罕有的肃穆表情,凛然地道:假如有一天,我为了理想捐躯,我希望我妈妈不要太难过。
我肃然起敬,钦佩地看着她,联想到巴金译介的沙俄时代的著名女政治犯妃涅格尔;我渴望与 H 并肩奋斗,冒险犯难。
我们都喜欢一本并不出色的、 十二月党人题材的苏联小说自由先驱;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我们轻狂地认为:人生无非是这么回事,岂有不死之人、不灭之魂? 
——多年以后,我的社会触角进一步展开,印证了我的猜想:她常年与一些持不同政见者过从,由于事机不密,因文字罹致牢狱之灾;H对我的看法——一个不易上钩的性对象,而非精神上平起平坐的对谈者——始终不变; 也可以说, 这种轻视成为我得以苟全的护身符; H 对我的庸俗化的定位,实质上构成对我的一种保护 ;否则,以我的轻信、莽撞、任性,跟这些异端分子鬼混,犹如飞蛾扑火。
H 给我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社交之门,结识了一些政治贱民;我原本基于偏见,以为那些因1949年社会巨变沦落底层的人都是社会渣滓;而H 正色说这些人里藏龙卧虎,不乏美玉明珠——果不其然,改革开放后,许多政治贱民成为各界精英。
 H 的那个初恋情人,充沛的精力无处发泄,就去北海公园租了一条小船,划到湖心,把两只浆横放在左右船帮,然后站在上面跳摇摆舞;观者无不瞠目结舌。 
  H 有个闺蜜的父亲是历史反革命,判处无期徒刑;这位孝女坚持从牙缝里省钱买营养品,含泪探监。
她还有个闺蜜,是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女子;H赞叹此人勇敢地与周围所有成年男子上床,一网打尽,一个也不少!我暗忖:人不可貌相;如此单薄的身体,竟然蕴藏着火山爆发般炽烈的欲望!
有一位眉清目秀、神情阴郁的姑娘则是大汉奸的女儿,其父早已伏法;我小心翼翼地说有血债才会枪毙,而她轻描淡写地道:像他那个级别的汉奸都有血债。
导致H入狱的一大罪状是企图叛国投敌;我时而偷听敌台——美国之音、莫斯科和平与进步广播电台、台湾自由中国之声, 对中国大陆以外的世界充满好奇 ;于是,我屡屡单刀直入地切入这个话题,却都被她轻巧地岔开了;后来从其他渠道得知: H 认识一些有海外关系、定期领取侨汇的有钱人,彼此在闲聊时, 艳羡海外生活,仅此而已。
H接触的许多人都是偷听敌台的积极分子; 于是,法国六八学运、性解放、阿波罗登月等等消息口耳相传,广为流布。
只是,每每谈到敏感话题的节骨眼儿, H 便果断地戛然而止,说这些话不能告诉你、或者知道这些事对你没好处, 草草地带过去了。我猜想,必定是妄议文革及其发动者毛泽东的言论。
 H醉心床笫,而我热衷政治——我们各怀心机, 异床异梦, 互为猎手与猎物 ;友谊与龃龉同步生长,不知伊于胡底。
我与 H 彼此吊胃口,都不肯动真格的,却时不时地给对方一丝若有若无、虚无缥缈的希望。
 我与 H 都很自恋,却对他人缺乏必要的尊重;《麦田里的守望者》 有这样一段话,完全适用于我与 H : 有一种长得十分漂亮的家伙,或者一种自以为了不起的人物,他们老是要求别人大大帮他一个忙。他们因为疯狂地爱着自己,也就以为人人都疯狂地爱着他们,人人都渴望着替他们当差。说起来确实有点儿好笑。
在内心深处,我与H都看不起对方——
H 建议我跟她一起去吉林插队,说:能够追随我,对于你是一种幸福。
我傲然回答:不是这样;天生我材我貌必有用!我将把名字写进历史,我将把名字粘在七亿人的嘴唇上!而你却不能!
 H 出发去吉林之前,我依依惜别,送给她一张曾经在照相馆橱窗陈列过的标准照;她赞道:真好,简直像是奥涅金!
我与 H 都不像是生活里的人,而像是小说里的人。
H去了吉林,我们相约保持通讯联系,她却食言了;盼星星盼月亮,盼不到她的信件;我忽然悟到: H 只不过视我为美男子而非大才子,此前种种精神交流,只不过是为了实现终极目而施放的烟雾弹;而当地理距离使这一终极目的成为泡影后,她就不搭理我了。我的心凉了半截。 
哦,我不上床,她不写信——一报还一报。我不免感到怀才不遇的落寞、委屈。H 认为我仅仅是个大花瓜,把我看低了;她坚决地将我排拒在小圈子之外,却不知我其实拥有内蕴的能量。
我决计向 H 证明自己并非池中之物,按部就班地追求作家梦,我想专门为 H 写一部小说;为了躲避上山下乡风潮,也是为了附庸青年司马迁游历名山大川的风雅,兼且效法青年毛泽东搞社会调查,我跑了很多地方,蹲点考察工厂、农村、军营、学校(上海张华浜造船厂、北京怀柔县杨宋庄公社耿辛庄大队、保定38军、青岛山东海洋学院);行囊中仅有一册爱伦堡大型回忆录《人•岁月•生活》,对青年爱伦堡流落巴黎的浪漫生活钦慕不已。我一无证件二无介绍信,但是有一张出众的脸孔;祖国大地任我行,走到哪儿恋到哪儿。
我憬然发现: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和凯歌声中,人民大众的实际生活已不堪闻问了,终于得出文化革命糟得很的政治结论(在公开场合的说辞则是:我为党的九大带来的大好革命形势欢欣鼓舞)。
荒诞年代荒诞事,只怕说出来人们都不肯相信了:1969年10月,中苏边界谈判在北京举行,全国进入一级战备;我在青岛某邮局给远在陕北插队的朋友写信,谈及未来小说的构思;只因滞留时间过久,而且喜怒哀乐各种表情挂相,差一点被革命群众当作书写反动标语的阶级敌人举报……那年月,老百姓把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真紧呀。
我常常坐在青岛海滨,凝视水天一色的远方, 长时间陷入冥思苦想, 痛感国家前途及个人出路两皆渺茫 ; 我不堪忍受碌碌无闻,跃跃然企图用生命作为珐码,压在社会这个无比巨大的天平上;我胆大妄为地在心中与毛泽东同志(我这样称呼他)共商国是,甚而至于冒死劝谏、触怒龙颜——这是一种初生牛犊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豪气!
我想写一部与众不同的小说, 愤然作不平之鸣 ;阿依瓦佐夫斯基的海景名画《九级浪》,被我选作未来小说的书名。覆舟之下,众多溺水者垂死挣扎的形象,直观地表现了毁灭一切的文革海难。
转眼到了年底,我与H返回北京过冬;我劈面质问她为何不给我写信, H 直不愣登地说有什么可写的呀,停了停,又缓缓地打圆场说,不写信是因为通讯簿丢了。
作为试笔,我根据 H 与初恋情人的素材写了一篇小说初恋——一个高干女儿与国民党高官儿子相恋、最终反目成仇的俗套故事;我企图在官方教条与离经叛道之间寻求最大公约数, 首鼠两端, 始终甩不开笔头, 结果是两边不讨好; H 阅后叹气道:水平不高呀;人家屠格涅夫的初恋写得多好呀。  
在吉林农村 ,H竟然与著名黑道人物张某某同居了; 在1968年的北京江湖,宣武区达智桥(被读作大石桥)、东城区地安门(被读作点儿门 )是两大黑道猖獗之地; 张某某号称地安门八爷,H顺理成章地被称为八奶奶,乌烟瘴气。  
我对此颇有微词;H却拿不是当理说:张某某这人真勇敢呀,我亲眼看见他一个人抡起铁锨跟好几个老乡打架,被县群专、公社群专(群众专政办公室的简称)抓走了,他也不怕! 张某某懂得社会,懂得人与人的关系。
我苦笑不已——交浅言深,缄口为上。
利用H如厕的机会,我偷看了她搁在枕边的一封信;写信人是张某某的把兄弟,大意是:姓H的!一年来,你仗着八爷给你撑腰,任意踩祸每一个哥们;你就是拿八爷当枪使,一旦八爷醒过梦来,你就危了!
我暗暗替H捏一把汗,便不顾疏不间亲的规矩,苦劝H 早早离开八爷,却招来她的反唇相讥: 毕汝谐 ,除了拍婆子,你什么也不会。
在这里,什么是指偷窃、抢劫、打群架等等恶行;那时节,正值青春反叛期的男孩子都喜欢干一些坏事,蔚为一时风尚。
八爷毕竟是八爷,手面阔绰;他在新侨饭店西餐厅为H举办22岁生日宴,席开若干桌,贺客清一色都是胡同串子、下九流;此事在北京干部子弟圈引发公愤,唾沫星子把H淹没了,臭不可闻!
我惋惜地暗忖: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京城黑道家;H或许是对前途彻底绝望了,破罐破摔!
我与 H 都是文化革命造就的恶之花;文化革命粉碎了我们心中的七宝楼台,水远不能重建。 
我与 H 都是北京干部子弟圈的异化现象;异化是人类在 现代社会 所面临的重大挑战,也是现代哲学的重要概念。 
后来,这位地安门八爷打翻了醋坛子,怒气冲冲地把我的标准照扔进垃圾堆;还通过中间人给我捎话,严令我今后不得与 H 联系,否则就给我破盘(毁容),把我成为第二个宋丹平(电影夜半歌声的男主角)!
我不敢不服从——相貌是我青年时代的通灵宝玉,系安身立命之本;左思右想,只得就此中断了与H的友谊; 饶是如此,我依然孜孜以求作家梦,期望有朝一日 H 因我而骄傲。         
 20岁生日这天(仅仅是这一天!),我出现严重的幻听幻觉——我觉得自己仿佛乘坐生命列车,风驰电掣地驶入名为20岁的车站!我告诫自己,必须做一件什么事情来迎接这个大生日;树欲静而风不止,想不做也由不得我了——这便是文革地下文学著名小说《九级浪》。
 1970年春,出身论的作者遇罗克被枪毙了;杀人榜贴满北京的大街小巷——写作是要杀头的! 但是,我无所畏惧,默默念诵老哥们郭路生(即日后的著名诗人食指)的诗句:要用头颅,撞击时代的洪钟! 
人生能有几回搏?我决定舍命一搏!我决心以九级浪向 H 交投名状,我决心向 H 证明: 毕汝谐不仅会拍婆子,还能写小说!  
  “文艺是阶级斗争的晴雨表,作家是阶级的代言人。”这是毛泽东时代人们耳熟能详的党八股。然而,我在写《九级浪》时,却清楚地发现此言不差;常常是,耳畔轰响着七嘴八舌的指令,而我则沦为记录员;然左右顾盼,室内却仅我一人……  
《 九级浪》以第一人称描写原本纯洁的少男少女蹈入罪恶深渊;我采用熟悉而亲切的批判现实主义写法,弃革命现实主义、革命浪漫主义以及革命样板戏创作原则若敝屣;我紧紧握笔,握住这烫手的武器(田汉话剧《关汉卿》里有句著名台词“笔不就是你的刀么”),落笔如行云流水,一发而不可收。  
我足不出户,终日与小说中的人物为伍:每个人物在生活中都有一大批原型,写来从容自信,毫不费力。他们所赖以生存的社会土壤相当广阔,形形色色的人物走马灯似的登场表演,卑鄙、无耻、可怜、可笑;这部小说像一面镜子,照出文革海难中的社会生态。     
我不再拘泥于H 其人其事,数年来目睹社会之怪现象以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奔来笔下;在叙述故事的同时,着意揭示生活本身的近乎残酷的哲理。我赞美人性解放,呼吁与现代迷信做彻底的决裂。
像《麦田里的守望者》一样,九级浪也采取第一人称回忆的方式; 像《麦田里的守望者》 一样,九级浪也努力表现愤怒与焦虑这两大主题 。 
我是为了刻画人物性格而写性,因而性描写不容回避, 性并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 。就时间而言,这种性描写实际上与西方的性解放暗暗合拍,某些思潮的兴起是不分国界的。        
终于,我借男主人公陆子之口,说出决定性的政治判断:“我们争论否定之否定定理是否正确,据此,某些历史现象会不会一再出现……” ;    
这是一个政治预言:文革否定了十七年,未来中国将否定文革而形成否定之否定;未来中国具备十七年的主要特征,却是十七年的更高级的阶段!日后中国政局的变迁,证明毕汝諧料事如神!
1970年深秋,文学青年毕汝谐在政治上的远见卓识,超越当时全中国所有第一流的大政治家——
1970年深秋,毛泽东执迷于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乌托邦理论,至死不悟;
1970年深秋,林彪的真实的政治理念,至今不为世人所知;
1970年深秋,周恩来以妾妇之道迎奉毛泽东,唯唯诺诺;
1970年深秋,邓小平流放江西南昌,龙困浅水,无暇虑及未来中国的政治远景;
1970年深秋,蒋介石执迷于反攻大陆的梦呓,至死不悟。
 遗憾的是,迫于八爷的淫威 (我把八爷作为反面人物写进了九级浪 ),我不能与 H 就九级浪进行切磋,怏怏不乐。  
又过了两年,北京干部子弟圈哄传一个消息:H的胞兄成为东山再起的邓小平的乘龙快婿!
由于H声名狼藉,邓家一度反对这桩婚事;其胞兄(日后成为中国数一数二的军火巨头)声泪俱下地对卓琳保证:我妹妹已经改邪归正了!
千真万确,H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须知,戒淫之难,如同戒毒;权势真正是世界上最神奇的魔杖,居然能够把劣迹斑斑的荡妇, 就地变成玉洁冰清的淑女!
据说,缺乏性经验的邓女频频向 H 这位性爱大师请教,受益匪浅。
文革后期,我有一个具体问题想通过 H 走后门,便硬着头皮给 H 打了个电话,遭到冷若冰霜的拒绝; 此后,我与 H 形同陌路。 
继八爷的黑势力,邓家的红势力又一次在我与H之间筑起高阔的围墙。
打倒四人帮后,H去日本留学;我在光明日报上看到她推崇其日本教授的大块文章,一如普通的莘莘学子。有个女人羡慕嫉妒恨,造谣说 H 被卖进了东京妓院;我冷笑道:胡说八道!谁敢把邓小平女婿的妹妹 卖进妓院?!不想活了?!
进入新世纪,听说H定居亚特兰大,过着修女般的隐居生活;高不成低不就,H始终未嫁。
而今,互联网上没有关于H的只言片语 ; 互联网上竟然没有关于H的只言片语!一个具有非凡生命能量的奇女子,竟然像根本不曾存在似的!
我眼前出现一副生动的画面:暮色苍茫;为了家族荣誉,为了攀附中国第一家庭的政治需要,孤独的H背负道德石碑,心甘情愿地自沉于茫茫人海。
H毕竟是H;借用毛泽东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来说,可上九天揽月(当朝驸马之妹!),可下五洋捉鳖(八奶奶!);如此精彩奇兀的人生,岂是小说家能够编撰出来?  
含笑噙泪回首前半生,竟然有如此之多的肉体欢乐和精神痛苦;男女交往的最高境界并非上床,而是触及灵魂、改变命运;H是我的可遇而不可求的贵人;没有H,我不可能写出九级浪,九级浪匡范了我的青年时代,使我的青春大放异彩!
我以九级浪一举进入中国文学史(以及心灵史!),却未能将名字粘在七亿人(现在已经翻番为十四亿了)的嘴唇上——这就是得失参半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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