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精彩奇兀的贵人 毕汝谐 (纽约 作家) 按照中国人的神秘说法,所谓贵人,乃是命中应有的扶助人; 1968年,按照报上的说法,是文化革命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年头; 我只得以饮食男女为庇身之所——美食落肚,情人入怀, 有一天,我看见女12中(即解放前的教会学校贝满女中) 一位女12中的婆子告诉我,H是大破鞋, 这件母女俩互打耳光的奇事以讹传讹,在北京干部子弟圈演绎为
H
手执两把菜刀力拒造反派,仿佛母大虫顾大嫂再世。 我央她帮助我结识
H
,她说 H 已经被关进了北京市公安局少年管教所学习班。 当时,北京遍地都是五花八门的学习班, 我有个铁哥们叶某是叶剑英堂弟的儿子即堂侄(他对外则吹牛说是
叶剑英胞弟的儿子即侄子),当时也关在少管所学习班;他与
H
是难友,放风时偷偷传递纸条调情;出狱后两人成为男女朋友, 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叶某主动提出带
我和臧某某去
H
家做客, 我自是喜出望外。 其时,我和臧某某同是北京干部子弟圈的四大美男子之一; H
相貌平平,稍胖,不好看也不难看; 然而气质不凡,眉宇间自来带出一股将门之后的傲气。 H
的举止带着明显的表演性,手舞之足蹈之,富于自美感。 H
意味深长地
对我端详良久;然后,她对叶某咬着耳朵说:这个小毕长得真漂亮, ——前不久,我与老哥们、原美术杂志主编王仲在越洋电话里闲聊;
H
给我们弹钢琴以示欢迎,明显地带着炫技意味, H
是女12中老高二,大我几岁,优越感强烈;
H
是俄罗斯文学、苏联文学的狂热爱好者, ——1967年夏,本大院子弟撬开文艺沙皇周扬家的庞大书库; H
的地下生活分为两大块:性与政治。 那是性保守、性荒芜的年代,
我是通过一本农村医疗卫生手册,学习粗浅的性知识,
一知半解;而H
的性导师竟然是她在少管所同一牢房的一个卖淫女(
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话来说,这叫圈子); 我与H崇尚性自由,坚决反对披着革命外衣的中世纪禁欲主义; 我与
H
直露地交流彼此的性苦闷和性冲动,二者皆因世道混沌而火上浇油; ——我与H都是中国性解放运动的当之无愧的先驱者。
-------多年以后,一位医学界前辈对我说:你有文学天赋, ——光阴似箭, 我与H已经人到佛系老年,如果有机会重启交流,何妨从生理学、 H
藐视基本道德,竟然同时勾引我和臧某某,力图构建多角关系, H问我一共有多少婆子,我诚实地说有四十个,她惊喜地叫道: 第四十一是苏联十月革命期间的著名小说, 党性与人性冲突,残酷而凄美;
H
在烤肉季请我吃饭,特地给我点了一道羊肉菜它似蜜; H
媚眼如丝,不怀好意地问我你有香烟吗,我说没有(其实,我与 H 都不吸烟);她说我不信你没有香烟,让我搜搜你; 这是我与H仅此一次的肢体接触——是夜,我在日记里写道: 动手动脚,不一而足;
H
挑逗地微笑着,指着闺房的后窗说:我把插销拨开了; 而我则响亮地回以契诃夫话剧海鸥的著名台词:我给生活戴孝, 我心如铁石,不为所动;借用报上的话来说:拒腐蚀,永不沾。 这种雷打不动的道德底线,还包含极其现实的算计: 更何况,生理上的顾忌,也令我不能不存个心眼:
H
太过老道,需索无度, H
的复杂的罗曼史表明,她喜新厌旧,跟谁都好不长; 我视
H
为难能可贵的知音——彼时,不是没有女人跟我睡觉, 在那个史无前例的黑暗年代,七亿人的大脑停止思考,形同虚设; 我与H都是自命不凡、心境孤独的人; 我与
H
整天腻在一起,不避瓜田李下之嫌,惹出许多流言蜚语, 我的一位霍姓婆子酸溜溜地说: H
把你的心偷走了;我付以淡淡一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还是我的老哥们张祥龙(日后成为北大哲学系一级教授) ——我确乎偷过许许多多有妇之夫,无一人是朋友之妻! 我不肯上床,却虚以委蛇,巧妙周旋,口惠而实不至; H
特立独行,骇世惊俗,所作所为使我咋舌—— 她洋洋得意地说:我曾经跟朋友们打赌说, 有一回,我问:女12中的人说你打过胎,真的假的? H 喜欢故作惊人之语,而且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不止一次,
H
扯着头发歇斯底里地说我要发疯了或者我已经发疯了;巧了, 自杀是我和
H
的另一个热门话题; 在封闭保守的文革年代,我与H自然是众矢之的, 我不傻,嘴头抹蜜,连连夸她鹤立鸡群,才华盖世, 相比之下,我具有
H
所不及的先天优势,足以对抗正统人群;我告诉
H
:在景山学校,我因为拍婆子及思想反动(反对林副统帅—— H
有思想,但是不通逻辑,其观点有时候是矛盾不自洽的; H
敞开性之门,我敬谢不敏;而
H
紧闭政治之门,我削尖脑袋也枉然。 我敏锐地感觉
H
的背后有一个离经叛道的地下小圈子;我自幼向往地下活动( 我在H家多次见过H的父母;H父用阴沉狐疑的目光看着我, 我把这些话转告H,她的脸上出现罕有的肃穆表情,凛然地道: 我肃然起敬,钦佩地看着她, 我们都喜欢一本并不出色的、 十二月党人题材的苏联小说自由先驱;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多年以后,我的社会触角进一步展开,印证了我的猜想: H 给我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社交之门,结识了一些政治贱民; H 的那个初恋情人,充沛的精力无处发泄,
H
有个闺蜜的父亲是历史反革命,判处无期徒刑; 她还有个闺蜜,是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女子; 有一位眉清目秀、神情阴郁的姑娘则是大汉奸的女儿, 导致H入狱的一大罪状是企图叛国投敌;我时而偷听敌台—— H接触的许多人都是偷听敌台的积极分子; 于是,法国六八学运、性解放、阿波罗登月等等消息口耳相传, 只是,每每谈到敏感话题的节骨眼儿,
H
便果断地戛然而止,说这些话不能告诉你、 H醉心床笫,而我热衷政治——我们各怀心机, 异床异梦, 互为猎手与猎物 ;友谊与龃龉同步生长,不知伊于胡底。 我与
H
彼此吊胃口,都不肯动真格的,却时不时地给对方一丝若有若无、 我与
H
都很自恋,却对他人缺乏必要的尊重;《麦田里的守望者》 有这样一段话,完全适用于我与
H
: 有一种长得十分漂亮的家伙,或者一种自以为了不起的人物, 在内心深处,我与H都看不起对方——
H
建议我跟她一起去吉林插队,说:能够追随我,对于你是一种幸福。 我傲然回答:不是这样;天生我材我貌必有用! H
出发去吉林之前,我依依惜别, 我与
H
都不像是生活里的人,而像是小说里的人。
H去了吉林,我们相约保持通讯联系,她却食言了;盼星星盼月亮, 哦,我不上床,她不写信——一报还一报。 我决计向
H
证明自己并非池中之物,按部就班地追求作家梦,我想专门为
H
写一部小说;为了躲避上山下乡风潮, 我憬然发现: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和凯歌声中, 荒诞年代荒诞事,只怕说出来人们都不肯相信了: 我常常坐在青岛海滨,凝视水天一色的远方, 我想写一部与众不同的小说,
愤然作不平之鸣
;阿依瓦佐夫斯基的海景名画《九级浪》, 转眼到了年底,我与H返回北京过冬; 作为试笔,我根据
H 与初恋情人的素材写了一篇小说初恋——
在吉林农村 ,H竟然与著名黑道人物张某某同居了; 在1968年的北京江湖,宣武区达智桥(被读作大石桥)、 我对此颇有微词;H却拿不是当理说:张某某这人真勇敢呀, 我苦笑不已——交浅言深,缄口为上。 利用H如厕的机会,我偷看了她搁在枕边的一封信; 我暗暗替H捏一把汗,便不顾疏不间亲的规矩,苦劝H 早早离开八爷,却招来她的反唇相讥: 毕汝谐
,除了拍婆子,你什么也不会。 在这里,什么是指偷窃、抢劫、打群架等等恶行;那时节, 八爷毕竟是八爷,手面阔绰; 我惋惜地暗忖: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京城黑道家; 我与
H
都是文化革命造就的恶之花;文化革命粉碎了我们心中的七宝楼台, 我与
H
都是北京干部子弟圈的异化现象;异化是人类在
现代社会
所面临的重大挑战,也是现代哲学的重要概念。 后来,这位地安门八爷打翻了醋坛子, 我不敢不服从——相貌是我青年时代的通灵宝玉,系安身立命之本; 20岁生日这天(仅仅是这一天!),我出现严重的幻听幻觉—— 1970年春,出身论的作者遇罗克被枪毙了; 人生能有几回搏?我决定舍命一搏!我决心以九级浪向
H
交投名状,我决心向
H
证明:
毕汝谐不仅会拍婆子,还能写小说! “文艺是阶级斗争的晴雨表,作家是阶级的代言人。”
《
九级浪》以第一人称描写原本纯洁的少男少女蹈入罪恶深渊; 我足不出户,终日与小说中的人物为伍: 我不再拘泥于H
其人其事,数年来目睹社会之怪现象以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 像《麦田里的守望者》一样,九级浪也采取第一人称回忆的方式; 像《麦田里的守望者》
一样,九级浪也努力表现愤怒与焦虑这两大主题 。 我是为了刻画人物性格而写性,因而性描写不容回避,
性并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
。就时间而言,这种性描写实际上与西方的性解放暗暗合拍, 终于,我借男主人公陆子之口,说出决定性的政治判断:“ 这是一个政治预言:文革否定了十七年, 1970年深秋,文学青年毕汝谐在政治上的远见卓识, 1970年深秋, 1970年深秋,林彪的真实的政治理念,至今不为世人所知; 1970年深秋,周恩来以妾妇之道迎奉毛泽东,唯唯诺诺; 1970年深秋,邓小平流放江西南昌,龙困浅水, 1970年深秋,蒋介石执迷于反攻大陆的梦呓,至死不悟。 遗憾的是,迫于八爷的淫威
(我把八爷作为反面人物写进了九级浪
),我不能与
H
就九级浪进行切磋,怏怏不乐。 又过了两年,北京干部子弟圈哄传一个消息: 由于H声名狼藉,邓家一度反对这桩婚事;其胞兄( 千真万确,H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须知,戒淫之难,如同戒毒; 据说,缺乏性经验的邓女频频向
H
这位性爱大师请教,受益匪浅。 文革后期,我有一个具体问题想通过
H
走后门,便硬着头皮给
H
打了个电话,遭到冷若冰霜的拒绝; 此后,我与
H
形同陌路。 继八爷的黑势力, 打倒四人帮后,H去日本留学; 进入新世纪,听说H定居亚特兰大,过着修女般的隐居生活; 而今,互联网上没有关于H的只言片语 ; 互联网上竟然没有关于H的只言片语! H毕竟是H;借用毛泽东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来说,可上九天揽月( 含笑噙泪回首前半生,竟然有如此之多的肉体欢乐和精神痛苦; 我以九级浪一举进入中国文学史(以及心灵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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