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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课》之二十三 —— 重逢

2021-1-21 23:27| 发布者: 龙翔五洲| 查看: 2790| 评论: 0|原作者: 曹征路|来自: 乌有之乡

摘要: 《民主课》以小说形式还原了20世纪60-70年代的历史现场,带我们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不论幼稚不论荒唐却充满真诚善良的普通人的成长,以及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的对平等的追求和要求。  



《民主课》以小说形式还原了20世纪60-70年代的历史现场,带我们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不论幼稚不论荒唐却充满真诚善良的普通人的成长,以及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的对平等的追求和要求。

  

民主课之二十三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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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征路,1949年9月生于上海,当过农民,当过兵,做过工人和机关干部。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大陆新世纪以来“底层文学”思潮的代表性作家,著有《那儿》、《问苍茫》、《民主课》等脍炙人口的作品。

  《民主课》以小说形式还原了20世纪60-70年代的历史现场,带我们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不论幼稚不论荒唐却充满真诚善良的普通人的成长,以及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的对平等的追求和要求。

  第七章

  23

  我的脑子已经乱了,我无法把一件事从头到尾一口气说明白说顺溜。事实上八十年代初,好像是1983年,我就去看过一次肖明。只是那次记忆不是太好,对叶三虎也难于启齿罢了。

  那也是一次出差,路过。那天从汽车拐弯进站的时候,感觉就不是太好。我一看见那棵桃树,脸上陡然抽搐起来,就好像,冷不丁被谁抽了一个耳光,腮帮就错位了。

  那棵桃树居然还在!现在它也老了,搭拉着枝干,无精打采。从前这里是一大片桃树林,春天开花彩云铺地似的璀璨。现在单单剩下这几棵,像是为了给我作个历史见证。

  我踱过去,摘尽那上头干茄似的树脂,那两个字就现出来:混蛋。只不过字已扭曲,张牙舞爪着,像个纹面的鬼。

  这字是我留下的,当时离开车时间还早,我就随手留下了它。那时我偷偷在收缴的武器中挑了一把精致的匕首,我并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处,只是想带上它。在T市我不可能再有什么想头。情缘已尽,无可挽回,心里太明白了。凄凉中猛然觉得总该留下点什么,一晃四年多了,战争年代早当上团长了。当时正下着雨,树身很滑,一刀一刀刻下去,每一笔都会打岔。不过这不成问题,我有的是力气。

  唉,混蛋,混蛋,究竟谁是混蛋?我?肖明?

  肖明,你现在好吗?和谁在一起?有几个孩子了?当初为什么那么绝情?现在后悔吗?还能想起我吗?认得出我吗?这些问题,还有另外一大堆与此相联系的其它问题,统统变成了刻不容缓的问题。

  穿过十字街,往南拐,再穿一条小巷,武装部就到了。武装部鸟枪换炮了,门楼改成六层,挂玻璃幕墙。不过这更像一座商场。我一直走过去,我不想停留。我找到一家旅社,房间的窗户正对着武装部后面的小山。山上已经绿化,隐约还有人影晃动。我已经看见山下的小屋了,灰砖上似乎依然爬着青苔。大门洞开,深不见底,也不见有人走动。

  心脏停止搏动了,热血直逼囱门了,一刻也不能停缓。

  一个问号跳出来,我是在干傻事吗?这种年纪干傻事还像不像?我不知道,还有很多问题都不知道。但我还是走了过去。

  一个小姑娘,约摸六七岁的样子,眼神极严肃,审视着我,然后嘴一撅,掉头大叫:妈,来了个人!

  我一慌,也掉头就跑,躲进附近的商店去。忽然想到,怎么着也不该空着手见人家,水果啦,蛋糕啦,给孩子吃嘛,那样就不至于尴尬,师出有名啦。我吃不准她,实在是吃不准她。

  是——你?肖明出现在门口。她突然长长吸了口气,脸一点一点白起来,并且久久堵着门,不请我进去。

  你,好吗?小……肖?

  终于,她记起该干什么了。进来吧。坐吧。丫头?玩去吧。我批准了。她大声嚷嚷着走进里屋。然后就不露面了。

  那小姑娘踮着脚走过我身边,乌黑的眼珠转转,又把我审视一遍,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我坐下,打量这间实在变化极小的老屋子,侧耳听着里屋的每一点声响,许久,还不见她出来。她在干吗?换衣服?化妆?这又何必?

  终于出来了,并没有换衣服,还是那件宽大的工装。她削瘦多了,皮肤黑多了,眼角已经留下很多岁月的印记。她甚至没有烫过头发,我发现。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她双手一拍。是出差?路过?专门来看我?真是的。然后又笑,尖笑,笑声像从脑门上蹦出来,瓶子似的炸裂。她嗓门还是那么大。

  我反到没话了,摸出烟,又看看她。

  抽吧,抽吧,男人不抽烟,简直不算男人。她一直在搓手,可惜我这儿没有。她又笑了一下,显得又老又难看。

  我终于明白,她这儿没有的不止是香烟,这儿还没有男人的一切。很显然,她过得并不好。意识到这一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说什么和不说什么,不知该做什么和不做什么。

  我马上又想到自己,难道我自己过得就好吗?没有她的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呢?怎么吃饭睡觉,怎么上班说笑,怎么打发日子的呢?这么一想,我家庭的安乐一下子就现出不幸福的地方来,顶多不过是幸福家庭的彩排演习罢了。我的脸又开始抽搐,牙关咬得酸疼。

  你怎么不说话?我有什么不对劲吗?你说话呀,真是的。

  我很想笑一笑,可却含糊得像是呻吟。

  我的情况你一眼就能看到,家里就像从前一样,还是母女两个。这丫头的爸爸被我撵走了,我妈一过世他就走了。只不过现在是我在扮演妈妈,女儿在跟我闹别扭。她嘻嘻笑,似乎在嘲讽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她说,你呢?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老实人。他现在的对象还是我介绍的呢。我是奉命结婚,奉命生孩子,不然我妈就不闭眼睛。她拿块破布给身上掸灰,完了又去捅炉子,然后回头一笑:还记得吗?毕竟是妈妈呀。

  我哼哼着表示记得。心底里渐渐泛起悲哀,从前那些亲切热烈的场面开始浮现。一刹间我甚至有点遗憾:她看上去并不像有什么悲惨的故事,也没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冤屈,一切都很平淡,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生活就是这样,没有我的生活照样是生活,难道非要人家痛不欲生或者欣喜若狂我才能满足吗?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阴暗?

  算啦,你也不必难过。她突然走到我跟前,把手搁在我头上:都怪我不好,行了吧?革命啦,正义啦,真相啦,真理啦,哈哈。

  我抓住那只手慢慢移到脸上,让坚硬的茧皮划着,很夸张地闭上眼睛。她居然长着这么厚的老茧!生活已经把她改造了,她已经懂得主动承担责任,这很让我感激,让我在她面前找回了自尊。她知道我其实是很在乎面子的,只是从前她不珍惜,一次次地说自己蹚了鬼。我也只有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才像个人,像个正儿八经的解放军同志。

  她哽咽了,背过身去说,我真是像前世欠你的。讨债鬼。

  究竟谁欠谁的?天知道。

  我发现这双手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小窝窝和宛如美玉的圆润,伤感再一次噎住了我。不过这手很结实,手心里有四粒钮扣似的茧子,很厚也很有弹力。这使我有了想象的资源,我感动得想吻它们。可眼神总往门口遛,大门还虚掩着,我可不敢冒失。这神态一定十分可笑。

  过了一会儿,门外果然有黑影掠过,两手触电一样松开了。

  她走过去,门口现出几颗脑袋,一律的年轻。

  进来吧,这是我的老朋友,她介绍说。干吗鬼鬼祟祟的?那时候你们还在怀里咂妈妈呢。他就是我说过的解放军,这下你们满意了吧?

  小伙子们推推搡搡,怪不好意思。

  噫唏,不坐就算,下个礼拜吧。还有肉?那好,猪肉留下,人肉滚开。她嘻嘻哈哈就把他们打发了,真够可以的。

  其中有一个小伙子阴阴地瞟我了一眼,让我有点不自在,立即想到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肖明了。

  都是我一个队的工友,每礼拜都来喝酒。她解释说,挺不错的一帮小孩,是吗?

  是不错。我说。

  大老粗,就这样。她两手一拍,笑了。忘了告诉你,我现在在搬运公司,两百斤的麻包不在话下,我还能上过山跳呢,好玩吧?

  过山跳是码头上最危险的活,有的轮船高,跳板是一截一截搭上去的,底下就靠竹架撑着,人走在上面就像表演高空杂技。我想象不出她背着麻包晃晃悠悠走过跳板是个什么样子,不知她摔下来过没有?她也是快四十的人了,为什么不能换一份轻一点的工作?

  但很快,突然又联想到当年搬运公司有个外号叫团长的寡妇,当年也这么在家里接待那些有一身黑缎子似的好皮肤的码头工人。武斗时就是这个千人指万人嫌的寡妇,大叫一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你们都想变成我这个样子吗?于是,搬运公司的妇女们齐刷刷地卧在了土装甲车的轮下,延缓了一场屠杀。于是,私下里大家都觉得这个女人不再可怕,甚至都认为她还有那么一点点可亲可敬。她没有文化,却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有着比我们更多的直觉……

  我不知此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想,产生这种可耻的念头真让我羞愧。

  我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工人阶级了,怎么样?

  没说的。我笑着,不过,毕竟到了年纪。

  看你,忧心忡忡。其实我干得不多,当个鬼队长,事情古怪多,忙死了。

  是吗?当官了?

  屁的官,承包嘛。他们非要我干。工人的交易,讲义气,不爱动脑子。

  这么说,还是个小司令。

  本来我也可以出去的,办个公司,可他们不让我走。今天他们也是来捣鼓我办公司的,我想想,挣钱也没什么意思。东奔西跑挣来一堆花纸,有什么意思?她把头一扬,还是和工人在一起好。他们吃的是力气饭,挣的是血汗钱,只要有活干,大家就像亲兄弟,把日子打发得快快活活。干吗不快活呢?

  他们……爱你吗?

  爱!噫唏,醋劲还不小!

  她淘米,洗菜,切肉,一刀一块斩下去,麻利得很。她大呼小叫地说话,通红的炉火在她脸颊跳动,热气渐渐弥漫了全屋,眉宇间也漾出我曾经熟悉的那种气息,果敢,伶俐,而且思路清晰,尖锐。她还是那个肖明啊。

  她父母都平反了,她本人也回城了,而这间老屋很快就要拆了,这一片很快都要盖新楼房了,如果我再迟几个月来,也许就见不着了,这就是生活……我跟在她身后无所事事,却又好像忙得团团转,那种感觉却像回到家里,做不完的事,说不完的话,仔细想想,却又没做什么事没说什么话……

  知道吗?那个姓杨的?副书记?死啦!她宣告说:食道癌,活活饿死的。我特意到医院看过他。他还能认出我,可说不出话。那样子真难看。他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屋里摆满鲜花,床头堆满礼品,我心想,你算计了一辈子,还是没当上一把手,就守着这些东西活拉拉地饿死?那也太可怜啦!

  我记起那个被我们枪毙过很多次的当权派,那个老滑头,那个使我们不能最终走到一起的家伙。我陪着笑脸说记得记得,不过多少有点尴尬。

  想想也真傻,当年为了扳倒你们那个姜政委,我走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早知道结果会这样,在家等就是了。她诡秘地一笑,手在身上擦擦,说,你来。

  在里屋的橱柜里,她掏出一叠马粪纸,竟是当年的档案袋。那档案上歪歪斜斜爬满了我的字迹,开列着我宣判过的各种判词,如烟往事,往事如烟啊。一阵心酸又接着一阵惆怅。这么多年过去,她居然还保存着这些。

  当年为了讨她欢心,我居然还有如此之多的幽默。那小山顶上的游戏,今天看来居然仍是如此有趣。这档案袋实在太寒伧,不然我的字也可以写得更流利更潇洒一些的。

  你看这个。再看这个。她像一位导游,领我参观T市梦境一般的故人旧事。念一个名字,就介绍此人以后的变迁、下场、时间地点和原因。然后再请听下一位。她如数家珍,条分缕析,说得脸上泛起红晕,嗓子也有点嘶哑。

  我就像在看一部早期的无声电影,这部片子在地下室里存放了五分之一个世纪,故而有霉斑和剪接失当的地方,解说词也不那么高明,听上去尽是些老掉牙的词汇,双料啊,五类啊,三种人啊,似是而非。

  你在听吗?

  在听。我说,你喝口水吧,你都哑了。

  好。她有点扫兴,喝完水便去炒菜,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你呀,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公子哥派头。不过……当初我喜欢的也就是这个劲头。甜言蜜语啊,花花点子啊,指东道西啊,真够浪漫。

  是吗?我笑了,你能这么评价我很满足了。

  随你满足不满足,你骗骗女孩子还行。

  她把菜碗端上桌,大喊:丫头,丫头?吃饭了。又疯到哪去了?喊着便去找,转一圈回来说:靠住是叫那帮孩子领走了。不管她,吃饭。然后将大门拢上,靠在身后,幽幽地瞧着我。

  我咳嗽一声,说还是……找找吧,天黑了。

  她咬着唇说,这帮孩子还怪懂事,是不是?

  是……是啊。我大喜过望,陡然有了热度,声音也有些发干。

  她脱去工作服,红颜色的毛衣紧绷在胸,两颊潮红着,显得年轻多了,也好看多了。到底是体力劳动者,腹部还保持坦平,身材比从前还棒,完全超出想像。可能由于灯光的原因,连眼角的鱼尾纹也消失了。

  默默地端上菜来,默默地摆上酒盅和碗筷。一大沙锅猪肉炖豆腐突突地翻着油花,发出心跳一样的轰鸣。她从桌下掏出一瓶酒,咔地咬开瓶盖,斟酒,手在抖,沥沥洒洒淋了一桌。

  酒杯端起了,心跳得更紧。

  你呀,她叹息道,不用难过了,都是我不好。本该先答应你的,那样就不会犯错误了。我这一辈子都在犯错误,做傻事,我太追求完美追求纯粹了。

  我笑,笑得很勉强。

  她也笑得挺费力,说,可你后来并没有找我,我一直在等……你看不出来我一直在等你吗?然后她就哽住,笑就留在唇上。

  我想辩解,想表白,但立刻明白自己的无力。事实是我没有等她。

  一直到我把孩子生出来,妈妈才闭上眼睛,她一直在逼我啊……

  我感动着,迟疑着,不知应该先拉手还是先搂腰,我居然忘记了这个动作。于是我的胳膊就悬在了空中。现在我们还有什么隔阂?没有了,完全没有了。我想说,我们或许还来得及改正错误,我们不能永远错下去。我们应该考虑在一起,再也不分开。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难道还要等下去?至于其它的,都是些具体问题。难道我们被那些具体问题害得还不够吗?我还想告诉她,她生活得可不算好。没有我她的生活很不好。她应该重新作一个安排,由我来安排。不要这间老屋,不要这些家具,不要陈旧,不要阴影。她应该过一种阳光充足的生活,跟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活。要说得话太多,一下子统统挤在喉管上,结果就卡住了。

  这样一想,我就坚定起来,一把揽住她。她挪了一步,挨过来。我注意到她眼角飞快地向里屋一瞥,才慢慢靠在我身上。

  真是的,兜了一个大圈。她吃吃地笑。

  这一圈兜的太惨。

  兜了快二十年。

  二十年。

  我都四十岁了。

  四十岁,生活才开始嘛。

  来,喝酒。她挣开我,跑过去拴门。

  为什么干杯呢?

  就为重逢,为这一个大圈子。

  我们碰了杯。我喝不惯这种劣质酒,但她是一饮而尽的。

  我说,谢谢你,肖明。

  好像是因为刚刚叫出她的名字,她眼里一下子溢满泪水。我们再次碰了杯。我终于又看到了那种光,暗红暗红,一束一束,射得我眼皮直跳。

  等等!她突然尖叫,端着酒杯跑进里屋。

  我诧异着跟进去,看见她对着墙上的镜框,口中念念有词。我心里一紧,又一松,立刻明白那是她父亲和母亲。

  他父亲的照片当年我是见过的,是在“有色公司技术干部名录”里,现在是放大了的铅笔画,有一点发黄了。那个时代的画像轮廓都过于鲜明,很夸张,眼神也极不自然。不过出于恭敬,我还是走过去,把镜框取下轻轻抚摸。

  小心!她惊呼道,就这一张,都脆了!

  放心吧,这我还不懂?我对她说,玩照相机我可是个老手。但就这一瞬间,我碰上了她陡然涨大的惊惶失措的眼神。起初还转不过弯来,笑仍在脸上漾着,慢慢地就感到不对劲,笑意迅速冷却,僵在下巴那儿,像是嘴角贴了块膏药。于是我也紧张慌乱起来,赶紧把镜框挂回原处,并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失手。而她的目光一直跟着我,直到镜框不再晃动,她的脸才开始松驰。

  虚惊一场。

  我把你的酒也拿来,咱俩在这儿喝一杯。她出去拿酒,一面却又回头看看墙上。墙上是她父亲和母亲并排挂着的镜框。

  这些动作令我隐隐地感到不舒服,好像我是存心跟那镜框过不去。

  来,为了重逢。现在她又高兴起来。

  我昂首把酒扣进喉管,听见结实的一响。

  她瞧着,嘻嘻笑着,慢慢将酒抿干,吸尽。

  我开始咳嗽,眼前晃着一个影子。是她爸爸。于是我也回过头去,她爸爸仍在墙上,很严肃很冷漠瞧着我。顿时如芒在背。

  吃口菜吧,看你呛的。要不要把菜端来?

  不用了,我艰难地说,大肥肉,少吃一点好。

  看你,还这么娇气。她又喝干一杯,对我亮亮杯底,说我们工人可不像你这样。我只好再扣一杯,我不愿示弱。

  现在,我们已完全坐在床上,紧紧挨着。我想不出合适的话来说,她好像也一样。这样过了许久,她猛地捂上脸说,下回你别来了。

  为什么?我惊慌地掰开她的手。

  她别过脸去:讨债的,你是个讨债的啊。

  我嘿然。我轻轻抚着浑圆的肩头,手却僵冷,好像摸在了沙发靠背上。

  反正我欠你这笔债!她咬牙切齿,决心已定。她身子倒在我怀里,另一只却手撑着我的肩,然后回头去看看被子,又侧过脸去瞧镜子——那一刻在镜子里的我,竟然也在偷偷地窥视着她,刹那间我们都有点不好意思。

  她突然问:你有几个孩子了?

  我注意到,她的笑意停留在颧骨以下二分之一的地方,一动不动。

  我尴着说:两个,一男一女,大的上中学了。

  品种齐全。你就是这样的。什么事都要弄得很周到。跟我想象的一样。她一句一句给我下着结论,仰着脸尽量不看我。

  你是说,我太……四平八稳?

  她大声叹息:现在好啦,可以当老太爷啦。

  哪儿啊?现在的小孩一个比一个难伺候,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都是来当老子的。上学是你替他们上,从一年级开始上!我陡然大声发起牢骚,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委屈。

  这倒也是。我丫头也开始烦了。

  烦人的事太多啦!我吼道。我来回踱起方步,我饱经沧桑,忧患深重。

  她怔怔地听着,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后来我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样没情绪?难道我对她的思念是假的?难道我的激情是装出来的?难道我真是那样一种四平八稳的人?难道我已经失去了年轻时不顾一切的热情?我有病?

  你在想什么?

  我想……这地方从前有一种面条,很细很细,很长很长,像线一样。

  哦,那叫贡面。她瞥我一眼,低头冷冷一笑:你现在就想要吗?

  那倒不急。明天,明天……我莫名其妙地做着鬼也不懂的手势,心想这机会倒是找得不错。

  她咬咬唇,然后很老练地把头一扬:行,明天你就能拿到贡面了。她见我手在口袋上摸索,又说:钱就不必了吧?你不还带着水果呢吗?

  那也好。就算你送我的。特产。

  这主意不错。她说,明天你来拿面,然后我可以陪你去码头转转。她始终保持着微笑。她真行。

  如果你还有兴趣的话,她面不改色说,我可以把这些年的日记借给你看,不过看完了你得还给我。

  好啊好啊,我也如释重负。我说,说不定我们还来得及去爬爬山?

  很好。她说,我丫头也吵吵我带她爬山呢,也许你还带着照相机吧,现在可都兴彩色的。

  于是我就提上她的那包日记告辞了。我提醒自己明天一定买个彩色胶卷。我甚至还盘算着怎么能跟她留下合影,然后瞒着妻子给她邮回来。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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