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讨论（四）

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讨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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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以前的几次讨论中，我们探讨了在物质生产力发展的一定阶段，人们在社会生产中所发生的关系即生产关系要与物质生产力相适合，政治和法律的上层建筑和社会意识形式又要与由生产关系总和构成的经济基础相适合。

    在阶级社会中，剥削阶级占有社会的生产资料和剩余产品，剥削阶级又是统治阶级，用专门的暴力机关来维护现存的生产关系，而“统治阶级的思想又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为现存的一整套社会制度提供辩护，鼓吹现存的社会制度是合乎“天理”、“人性”、不可变更的。既然是这样，旧的社会制度怎么会灭亡呢？新的社会制度又怎样产生呢？

    在序言中，马克思是这样回答上述问题的：“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运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

    马克思认为，社会的物质生产力是必然要“发展”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就必然与“现存生产关系”发生矛盾；这一矛盾只能以“社会革命”的方式来解决。让我们逐一来探讨马克思的这几个观点。

    首先，物质生产力为什么必然“发展”？在第二次讨论中，曾经说明过，所谓“物质生产力”就是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物质需要而与自然界之间相互作用而发生的关系。在人与自然的相互作用中，人改造自然，从自然界攫取可再生资源和不可再生资源，改变周围的环境，向自然界排放出固态、液态、气态的物质副产品。

    在人与自然的相互作用中，人又不可避免地改造自己。人在改造自然中，锻炼自己的体魄；人通过改造自然，增进对自然的认识，又把这种增进的认识用来提高自己的技能和发明新的工具；人通过改造自然，增加了食物的供应，就使得人口的扩大成为可能。所以，通过改造自然，人自身，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质量上都发生了变化，人的体力和智力都得到发展，“人性”得以改变。

    既然人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既改造自然界又改造自己，那么就不可避免地要改造人与自然界之间的关系，发展出新的劳动工具、劳动对象、劳动者，从而改造物质生产力。所以，物质生产力必然不断地发生量的和质的变化，因而必然是“发展”的。

    但是，物质生产力的“发展”，是否必然意味着“进步”？我们等一下再来讨论这个问题。

    如果说，物质生产力是必然要“发展”的，发展了的物质生产力为什么会与“现存生产关系”发生矛盾呢？让我们先来考察一种传统的理解。这种传统的理解主要是反映了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历史经验。按照这种传统理解，在旧的生产关系还占统治地位的同时，随着物质生产力的发展，在旧的社会形态内部，会首先产生适应新物质生产力的新的生产关系的萌芽。随着物质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这些新的生产关系的萌芽会一步步发展壮大，同时出现与新的生产关系相联系的新的阶级；这个新的阶级会进而要求有符合自己利益的新上层建筑和新意识形态。这时，建立在旧生产关系上的旧统治阶级必然要企图利用原有的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来压制、阻挠新的生产关系以及与之相联系的新的阶级，双方发生尖锐、不可调和的冲突，展开长期的斗争，直至代表新的生产关系的新的阶级取得胜利，完成“社会革命”。

    但是，由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过渡，只是人类历史上从一个阶段走向另一个阶段的特殊例子。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还曾经提及阶级斗争的另外一种结局：“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始终处于相互对立的地位，进行不断的、有时隐蔽有时公开的斗争，而每一次斗争的结局是整个社会受到革命改造或者斗争的各阶级同归于尽。”在人类历史上，“斗争的各阶级同归于尽”，作为一种社会形态灭亡时的结局，至少并不罕见，甚至可能是历史上的大多数情况。

    为什么“斗争的各阶级”会最终同归于尽？前面讲，由于物质生产力是人与自然界之间的相互关系，两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必然导致物质生产力的发展变化。同样的，生产关系内部也包含着矛盾，有矛盾就必然要引起发展变化。在阶级社会中，生产关系主要是阶级关系，而阶级关系主要是剥削阶级与被剥削劳动群众之间的关系，两者之间的矛盾和斗争必然要引起两者之间关系的发展变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阶级斗争是人类历史的原动力。

    在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或者在与一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阶段相适应的一定的历史时代，一个社会的生产关系的主要的、本质的方面是大致不变、贯穿始终的，但是生产关系的具体内容还是会随着阶级斗争的发展而发展。从中国和外国的历史经验来说，这种阶级斗争的发展可能走向两种方向。

    一种方向是，在经过初期的相对“均衡”后，原来就占优势地位的剥削阶级得以不断地扩大自己的优势地位，使得劳动群众受到的剥削和压迫越来越深重；而现有的生产关系、上层建筑、意识形态又都无法有效遏制剥削阶级个人成员不断扩大自身剥削优势的尝试。最终，越来越多的被剥削劳动群众无法维持基本生存，不得不揭竿而起，导致旧社会土崩瓦解。

    比如，在中国历史上，在王朝初期，土地分配相对平均，有大量自耕农。到了王朝中期以后，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自耕农破产，沦为佃农、农奴或逃亡。大批自耕农破产以后，导致代表地主阶级利益的国家失去税收来源，也失去征兵基础，却又无法向地主阶级征税，从而日益衰落，最终被农民起义或外族入侵所推翻。

    还有一种方向是，在经过初期的阶级斗争以后，占主导地位的剥削阶级不得不做出一定妥协，以扩大自己的统治基础。这时，为了攫取新的剩余产品来源，同时进行了阶级妥协的社会对于周围其它社会又有军事优势的话，这一社会便会尝试不断地进行对外扩张来缓和内部矛盾。但是，在对外扩张过程中，社会妥协的过程会变得越来越“复杂”，成本越来越高，直到对外扩张达到极限，无法再获得新的剩余，在经过一个短暂的相对均衡时期以后，这一社会再也无法承受妥协的成本，最终坍塌。

    比如，在历史上的罗马共和国初期，贵族和平民的斗争最终迫使贵族让步，平民获得公民权。罗马共和国通过不断对外扩张，获得奴隶，来满足所有“公民”的利益。随着罗马共和国发展为罗马帝国，“公民”得到的福利也越来越多，而且在帝国扩张过程中，一些“蛮族”也逐渐获得公民权，为了满足越来越多“公民”所需要的越来越多福利的成本越来越大。到一定程度以后，帝国无力进一步扩张，获得的奴隶和剩余产品都无法再增加，于是开始陷入危机，最终被蛮族入侵推翻。

    前面讲到物质生产力时，曾经留了一个疑问，那就是，物质生产力的“发展”是不是一定意味着“进步”？

    我们知道，人与自然界的相互作用必然要改造自然。但是，人对自然的改造并非总是有利于物质生产力的发展或进步的。人所使用的不可再生资源可能导致资源枯竭，人所使用的可再生资源可能超出生态环境在一个时期内的可持续再生能力，人向周围环境排放的固态、液态、气态物质副产品可能损害生态环境的自我修复能力并反过来威胁人自身的生存。古代的一些文明，就是在人口和物质生产达到并且越过了生态环境所能容纳的极限以后，陷入了资源枯竭、环境崩溃，最终走向灭亡。这是走向“斗争的各阶级同归于尽”的又一条路径。

    十九世纪的马克思主义者（以及当时大多数非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者）所理解的资本主义发展规律，大体上是认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必然导致资本家的剥削越来越残酷、无产阶级越来越贫困；最终，当无产者在连“奴隶般的生存条件”都无法再维持时，以暴力革命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今天中国许多初步觉悟的进步青年对资本主义压迫的理解，恐怕还是这样的。然而，这样一种理解，显然是不符合资本主义在历史上实际的发展进程的。

    在经过了几个世纪的疯狂资本积累以后，今天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已经使得全球生态环境的许多方面都处于崩溃的边缘。全球生态环境恶化的趋势如果得不到逆转，也许在不太遥远的将来，全球就将面临空前的生态灾难；若干个世纪后，世界上大部分地区可能就不再适合人类生存。这是资本主义走向灭亡的一种途径，也是人类给资本主义陪葬的一种途径。

    在资本主义时代，人类的军事技术得到了巨大发展，生产出了数量足够多、足以毁灭整个地球多次的核武器。虽然在各国统治者尚能保持“理性”的前提下，核战争不会马上爆发。但是，只要时间足够长，空间范围足够大，小概率事件就会在足够长的时间范围、足够大的空间范围中变为大概率事件，直至成为现实发生的事件。这是资本主义走向灭亡的另一种途径，也是人类给资本主义陪葬的另一种途径。

    我们知道，到目前为止，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无产阶级还没有成为资本主义的掘墓人。通过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广大外围和半外围地区的剥削，核心国家可以攫取大量的超额剩余价值，用以维持内部的社会妥协。但是，假以时日，核心国家的无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所要求的福利和权利越来越多，与核心国家邻近的外围、半外围国家的劳动力也千方百计向核心国家移民，合法移民要求变为“公民”，非法移民要求变为合法，从而使得核心国家可以用于有效资本积累的剩余价值越来越少。核心国家试图将资本转移到外围、半外围以降低成本。但是，假以时日，外围、半外围的无产阶级也日益壮大，也要求更多的福利和权利。最终，当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无法再扩张，也无法再找到廉价的资本转移场所时，整个体系就无可避免地走向坍塌。这是资本主义走向灭亡的第三条途径。

    按照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设想，资本主义将创造出足够高的劳动生产率，足以满足所有社会成员的基本需要并为他们的体力和智力充分发展创造条件。但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者们终日被迫出卖劳动力为生，没有自由时间发展自己的体力和智力潜能。资本主义还通过学校教育、广告、媒体和影视作品灌输资本主义消费文化，人为地创造各种并不必要、对人的健康发展有害的过度消费，以迫使劳动者为了追求这些过度消费没日没夜地为资本家创造剩余价值。

    但是，资本主义为了培养自身所需要的劳动者，又不得不普及国民教育，使得广大劳动者都能或多或少的得到一些现代科学知识和政治知识，或多或少地了解一些以往劳动人民反抗斗争的历史甚至接触到马克思主义理论。这样，到资本主义发展的一定阶段，越来越多的劳动者会觉悟起来，选择“躺平”，不再追求过度消费，主动减少劳动时间、降低劳动强度，引起资本主义劳动纪律全面崩溃。

    在资本主义崩溃以后，劳动者会利用资本主义遗留下来的物质生产力，按照民主基础上产生的计划对全社会的生产和消费合理安排，将全社会的物质消费水平限制在可以满足全体社会成员基本需要同时又能满足生态可持续性的水平上（如果这两个要求可以兼容的话）。因为取消了资本积累、取消了资本主义的奢侈消费和过度消费，新社会就可以马上大幅度缩短全社会劳动者的平均劳动时间；以后，再逐步提高劳动生产率，进一步缩短劳动时间，直至最终消灭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分工，从而消灭社会分裂为阶级的物质基础。这是资本主义走向灭亡的第四种路径，也是阶级社会走向消亡、人类走向解放的唯一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