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月22日,西安,我在58同城上搜索招聘信息。 相对而言,西安这边网上的信息里,劳务中介发布的较少,看上去更像是是厂方直招的。我看中了一家公司。不一会儿,对方打电话过来,约我明天到高陵区某厂应聘物料员的岗位。 高陵区在西安的很北边,我从兴庆坊附近坐了近两个小时的公交才到。这里是一大片厂区,基本上都隶属于陕汽集团。许多厂子门口都站了不少提着行李的人,看来他们也是来找工作的。年轻面孔依然是主流,但相较于珠三角,感觉整体年龄略微大一些。
时近中午,我在一个厂子门口的炒河粉摊上吃了一份炒细面,略微观察了一下厂门口的人,大约有50多个,其中,中年面貌的有13个左右。闲来无事,我便和经营炒河粉摊的老两口子聊起天来。 “唉,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天各个工厂的门口一直都站满了人,前几天人还更多呢。”大婶操着一口陕西口音,岁月的皱纹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脸上。 “都出来找工作了嘛,就像我一样,”我摇了摇折叠桌旁我的行李箱,“疫情三年,搞得大家都没有钱了,这不放开了大家就都出来打工了。” “是啊,前面刚刚在这吃饭的几个娃,也都在说找工作的事。”大爷头发已经花白,笑容有着那种上了年纪的特有的苦涩感。 “你们的生意怎么样呢?”我问。 “也就一般般了。”大婶回答。 “你们一般都是中午这个时候出来摆摊吗?”我问。 “不是,大概中午12点出来摆一次,晚上12点出来摆一次。”大婶说。 “也对,现在工厂都是两班倒,晚上上班大家都会出来吃夜宵。”我笑着说。 “唉,其实就是我们年纪大了,干不动工厂里的活,不然的话我们也会进厂打工。”大爷说,“干这个生意,一不赚钱二又睡不好。但我们实在干不动那活了,工厂也不要我们这样上了年纪的人。” 我笑容有些凝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最后挤出“是啊”两字,就埋头苦吃了。
大婶大爷出来摆炒河粉摊,不仅中午和半夜在外营业需要时间,路上的路程以及准备食材也同样需要时间,这就意味着他们睡觉休息的时间会相当的碎片化。“老有所养”的社会,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
吃完午饭,也就快到了面试的时间,我向对方微信发过来的位置走去。 那里也一样站了几十个人,点一下数,有45个。大多数仍然是年轻人,其中4个女孩子,另有8个中年面孔。
我向对接的人报道,他要我扫码输入个人信息,然后问我:“证带了没?” “带了带了。”我拿出身份证。以我的经验,如果是中介,一般来说会暂扣别人的身份证。 正当我以为对方是中介时,结果他根本不收身份证。他说:“不是,叉车证呢?叉车证带了没?” “叉车证?但是我面试的是物料员啊。”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对方似乎也有点状况外:“好吧好吧,你先站在这里,等会我带你们进去。”
等人差不多到齐了,他便领着我们进去。 他把我们领进一间房里,然后点了三个人的名字,两个女生,还有一个我,要求我们三个跟着另外一个人到一个角落处。 “今天招的都是叉车工,你们两个女生应聘的是二线,”那个人说,然后又转向我,“你应聘的是物料员。” 我们三个点点头。 “但是我们现在只缺叉车工,”他继续说,“今天让你们来,等于是做一个人才储备,等到哪天岗位出现空缺了,你们就可以上了。” 其实这种事情,就应该在线上联系的时候说明,而不是把人弄到这边了再说。
“二线和物料员的试用期工资都是3500,转正后4500-4800,物料员的话,如果旺季活多可以干到6000多,包住,宿舍水电费自理,餐补10块,缴纳五险,没有一金。”他继续介绍待遇。 两个女生继续象征性地问了些其他待遇问题,但是我完全无心听了,感觉自己像是被摆了一道。 “你们如果没地方住的话,也可以住我们这里的宿舍里,一天10块。”那人最后说道。 女生和我都婉拒了,随后拿着行李离开。
二
正当我拖着行李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时,一辆SUV停在了我旁边。 “师傅,你是出来找工作的吗?”车里的人戴着眼镜,用陕西话问我。 我微笑点点头:“是啊。”然后继续走着。 “我这边有工作,要不来看看?”他换成普通话,然后示意我上车。 我笑着摆摆手,然后继续走着。 “没事的,来上车,就当聊聊天,我现在一个人开车闷的慌,想找个人谝一谝。大不了送你一程也行。”他开车追过来。 我感到盛情难却,于是把行李放在后备箱中,上车了。
“兄弟你哪儿人啊?看你带着行李,不像是本地人啊。”戴眼镜的男人问。 “是啊,我湖南人。”我说着,递给他一支利群。 “湖南人跑这里来找工作?” “之前我去了广州那边找工作,结果那边人太多了。我就想人都往珠三角长三角跑,内地可能就空了,就往西安这边来了,结果没想到这边工作还是这么难找。” “是啊,现在跑出来打工的人太多了。你是不知道前几天,这边厂子个个门口前边都好几百多人,都是来打工的——关键是,现在这边厂子也不怎么收人了。” “是啊,所以现在就很难办。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现在的工作确实难找,都不容易啊。诶,那你对做车桥有没有什么兴趣?”他突然提问,“就是大卡车的那种车桥,连接卡车轮胎的那种东西。” “是做什么呢?”我问。 “你有叉车证吗?” “没有,我发现现在好像到处都在招叉车工。” “没有也没事,就可以做普工的活——你知道吧,做车桥要喷漆,别的喷漆师傅有些地方没喷到的,你就可以补一下漆。除此之外,还可以拧拧螺丝,打打包装,都是一些非常简单轻松的活。流水线也是特别慢,你看,基本上就这么慢,”他一边说着,一边停下车,然后轻踩刹车怠速运行,“工作时间是8点半对8点半,小时工的话,工资18块钱一小时,包住不包吃。感觉怎么样?” “可以去看一看?”我抱着看一看的心态说。 “那好,我跟我下面的人说一下。”那人刚好把车开到车桥厂门口,然后拿出手机打电话。
“喂,大炮啊,我这边有个兄弟,现在找不到工作在外面走着呢,我给人拉到车上来了。你看厂子里还能不能找个岗位,给我这位兄弟先在这干着,先干个把两个月再转长期什么的都可以,先把人安顿好再说。你现在在厂里吗?出来接一下我这位兄弟,什么?现在在外面啊,那我找别人。”他对着电话一通说,然后挂断,再拨打另外一个号码。 “喂,小傅啊,我这里有一个伙计,现在没有地方去,你把人先领进厂里,先干个把两个月再转长期都行。今天的招聘流程快完了?没事,先把人安顿了再说,大家都是出来挣钱吃饭的,都不容易,把咱这位兄弟安排进去。你现在在厂里不?在厂里啊,那你出来接一下人吧,”他挂断电话,然后对我说,“待会他就出来接你了。” “你是这个厂子管人事的吗?”我问。 “是的,准确的说,我是管他们的。”他意指他刚刚打电话的那两个人。 “也就是说,你是人事经理?”我问。 他点点头。然后把车掉过头,靠近工厂门口的保安室,招呼了门口保安,给了保安三支中支芙蓉王,指着我说:“这位兄弟待会跟人进去,你不要拦着他。” 保安接过烟,恭敬地点点头。 工厂大门口一个人一路小跑过来。 “跟着他走吧,”人事经理对我说,“我待会还有事,就不陪你了。其实不是有事,是去玩哈哈哈。” 于是我就下车拿上行李,跟着他派来的人走了。
他派来的人姓傅,人事经理叫他“小傅”。小傅把我领进厂门,此时厂内路边一堆带着行李列队的人刚刚解散,只稀稀拉拉留下几个人在问工厂的人问题。显然,他们也是来参加招工的人,招聘流程的确如小傅所言几乎已经结束。 小傅似乎对领导随意而任性的安排有些为难,反复问了我人事经理是否对我讲清待遇,然后说:“现在进来的人已经满了,所以已经没有宿舍了。你看是否要在这里打工?如果确定的话,我再给你问问还有没有宿舍。” 小傅把选择权交到我手上,我还是有些犹豫不决,有些难为情地说:“真的没有宿舍吗?” “我再问问吧,”小傅又去找人确认,然后回来对我说,“的确没有了。不过,可以在外面租房子住,我就是租在附近的村子里的。如果租房子的话,可以帮你联系一下房东。” “这......”我有些难下决断,“其实我有个朋友在西安,可以住他那里,但是他在雁塔区,实在太远了。” “那确实太远了,这样根本没法工作。”小傅接着又说,“我请示一下领导吧。”
我感到有些无厘头。说实话,人事经理把我带上车送到厂里强插来,也许只是某种漫不经心的善举。我和人事经理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但是却让他手下的人不敢怠慢,就这样的小事情居然还要请示一下。 小傅对着电话说了些什么,然后把电话递给我:“你跟领导说吧。” 我看了看电话上的名字,写的是“龚总”,我对电话说:“龚总你好。” “你好,”电话那边就是那个人事经理的声音,“你的情况我听小傅说了,现在厂里没有宿舍,你就在外边租个房子吧,也就一个月两三百块钱,其实打两天工就回来了,你说是不是?先把自己的情况稳定下来再说。” 尽管龚总措辞还是比较客气,但是我在他的语气中略微听出些不耐烦。也许并不是对我,而是对小傅。 “好的好的,谢谢龚总,我看看房子。”我回答道。 电话被龚总挂断,我把手机还给小傅。 “怎么说,决定在这干吗?决定的话我就联系给你租房子。”小傅问我。 我心里仍然犹豫不决,感觉这一切都太仓促太草率。但当我想起所剩不多的余额和找工作越来越困难的趋势,再加上人事经理和小傅或随性而为或应付领导但却又认真待我的善意,最终我还是决定先在这里打工试一试:“好,租房吧。”
小傅立马打电话给他认识的物业,问问物业还有没有房源。物业说没有,但向小傅推荐了一个房东,小傅又接着打房东的电话。 小傅拿着电话问我:“400块钱一个月,一间房带独立卫生间,能够接受吗?” 我说:“能。” 于是小傅把电话再次递给我,要我和房东直接沟通。但是透过电话我实在听不明白在那头房东的陕西话讲的是什么,所以小傅又把电话收了回去。 房子的大概条件是400块钱一个月,交一押一,水电费自理。小傅带着我去看房子。 我问小傅:“哥,这不会影响到你工作吗?” 小傅说:“现在我还没有事情,可以带你过去,等下我就要回去工作了。” 我推测大概是要整理人员资料之类。
我们到了一个村子的路口,这个村子四面都被工厂环绕着,里面住着的人基本都是上了年纪的原住民,他们很多人都是这片的房东,而剩下的就都是在附近工厂打工的租客了。房东开着小三轮代步车来接我们,也是一个老头。 房子在一间农村样式的二层楼房中,除了墙壁比较脏之外,地面上贴了瓷砖,室内有空调、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厕所里有马桶、热水器和淋浴器(尽管马桶垫圈比较脏),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不少。已经有不少人租住在这里,因为不少门房外都摆着鞋子。
“感觉怎么样?能够接受吗?”小傅问我。 我说:“能。” “那好,那你就和房东慢慢谈,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小傅旋即动身。 “谢谢哥。”我连忙说。 小傅摆摆手,离开了这里。 “唉呀,我看你文文弱弱的,居然来这里打工。”房东用陕西话对我笑着说,由于这次没有电话隔着,我大概还是能够听懂一些,“可别干了几天就跑了。你在这里长期干,对我也好一点。跟你讲,很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都是在这住了几天干得受不了就走了,有的人还要跟我讨价还价扯房租呢。我是实在不想扯,所以你就在这里多干点时间吧。” 我也觉得我能够干比较长的时间,毕竟龚总和小傅都介绍过说活比较轻松。 随后我加了房东的微信,把800块钱付过去,房东给我钥匙,拍好水表和电表的图片,就走人了。
我内心既有些不安,但也有点期待,漂流了这么多天,终于可以进厂打工了。躺在床上,我感觉到似乎有了自己的一个小小的家。 小傅发消息给我,让我买好劳保鞋,明天早上7点50到厂门口集合,并给了我一个章主任的联系方式,要我那时和他对接。 晚上,我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想到自己即将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心里就有种莫名的激动。时间已过零点,在睡眼惺忪、有关未来的一切在梦幻里都朦朦胧胧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最后我会当一个逃兵。
三
2月23日早上,由于我有些路痴,害怕因为找不到路而迟到,我特意起得比较早。到了工厂门口的时候,才7点20。 气温只有两三度,不过门口聚集的像我这样没穿工厂工衣的人越来越多。显然,他们与我一样,也是临时工。 已经到7点45,我给章主任打了个电话。章主任说,他可能会来晚一些,于是我就继续在那等着。
这时,旁边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凑过来,问我:“兄弟,你也在等章主任吗?” 我点点头:“是的。” 他突然骂道:“姓章的这个老逼!妈的我昨天过来工作,他直接要我签一年的合同。” “你昨天就来工作了吗?”我问。 “是的,但是他要我签一年的合同我就直接走了,本来就是来干小时工的,”眼镜老哥继续说道,“我回去问我的中介,中介跟他们沟通了,然后要我今天继续过来。” “还有这种事?”我不由得有些诧异。 “对啊,本来说好的招进来做小时工的,要是觉得这里好就可以长期干下去,结果要我直接签一年的合同,这谁顶得住啊。” “等于是把人骗进来了。”我说。 “就是啊。”眼睛老哥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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