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一块菜地,翟龙萍和父母在北京生活了14年,其间,家里又迎来了两位妹妹的出生。而这个冬天,她们必须离开北京。

进入11月的第一天,北京初冬的斜阳铺在苇沟大桥附近的菜地里,翟龙萍和母亲蹲在地头,采摘两畦最后的青菜。

菜畦点缀着一些落叶,青黄相间,像一块铺在温榆河畔树林中的地毯。12年以来,它安放了一家人的生存,眼下犹存绿意,却在“疏解非首都功能”的秋风中走到了尽头。

这是翟龙萍在北京的最后日子。一周以前,父亲带着两个妹妹回到山东老家莒县大翟家沟,三姐妹告别了就读的青红蓝打工子弟学校,暂时辍学。父亲赶回老家是因为奶奶重病,母亲和翟龙萍之所以留在北京,是为了和迁离的期限赛跑,抢救一点菜地上最后的收成,清偿赊欠老板的地价和学校的学费。

菜地边是一家人栖身的棚屋,它和附着在路旁的其它种菜人户一样矮小斑驳,眼下和菜地一样朝不保夕,屋顶下空空荡荡,所有的家什和被褥都和邻居一样堆放地头,苫着一张塑料布,以防那些人深夜前来,按照多次警告过的,不由分说扒除房子。 

因为长年放学后下地干活,翟龙萍摘菜的动作和母亲一样熟练,手持制图小刀割去青菜根部相形粗劣的两片叶子,偶尔顺手拈出菜心中的青虫。摘好的菜按大小两类分别装入涂料桶,再装入大筐,晚上过水清洗,隔一两天去十几里外的刘各庄市场发卖。 

苇沟地近首都机场,空中每隔两分钟掠过飞机庞大的身影,轰鸣声就在头顶,却又无比遥远。母女坐着马扎,一点一点向前挪动,看起来注定难以抢救菜地大部分的收成。手指发冷,去年的冻疮开始隐隐作痒,寒潮就要南下,这大约是最后两天的晴朗日子。 

翟龙萍的心情有些矛盾,不知道是想回到同样朝不保夕的学校,再上几天课,还是索性早些回山东老家。老家只是出生之初呆过两年,逢年过节回去过几次,没有现成的课堂,甚至户口都不在当地,相比之下生长于斯的苇沟菜地更为熟悉,眼下却不容逗留。

妈妈的心里感觉更沉。前几天送丈夫和两个闺女走,三妹翟心萍说舍不得这里,妈妈说你作文好,回去写一篇《北京,我的第二故乡》,三妹在车上哭了,妈妈的眼睛也湿了。 

“怎么就不让人呆了。”手上摘着菜,妈妈心头发沉,像菜地打了沉沉的露水。十四年以前夫妻来到北京永定门车站,从此在五环外辗转,一直靠着种菜的手艺生活,最后落脚在这处温榆河畔偏远的菜地,打算在棚屋里把三姐妹养大,一直觉得北京“挺好的”,“像自己的家一样”。眼下却知道,自己是要被立刻赶走的外人。 
在北京五环外最后的日子-激流网
作者图|一家人住在北五环边

眼泪打湿了手背,心里比割菜的手指更冷。老家前途茫茫,眼下的菜地和课堂,却注定要在一阵寒流中飘逝。

“地下”课堂 

青红蓝学校隐身在混杂拥挤的管头村深处,两扇生锈紧闭的铁门背后,没有标识和百度定位,外边的人很难找到这里。 

一座逼仄封闭的大杂院,露着不合时宜的彩钢屋顶,几进破旧的平房墙皮剥落,留着前身一座幼儿园的残存彩绘,就是课堂栖身之处。几乎难以相信,这里能够容下一所九年制学校。

以前的校址要宽敞得多,在半壁店村的大道旁,有敞亮的大门和整齐的校舍,宽阔的操场旁种着高高的行道树,半年前被勒令停用,眼下仍旧闲置,铁栅门上端还保留着“北京青红蓝学校”的标识。

翟龙萍换过好几个学校,从东辛店的百年学校,到天竺学校、金盏学校、育星园学校,都是打工子弟学校,上着上着就关了。五年级那年,爸爸卖菜时看到了青红蓝的招生广告,从此定下来。青红蓝学校比较大,有一些公益组织参与,每年资助翟龙萍五百元学费,三姐妹身上的衣服也有志愿者捐助的。

这学期开始,学校流落到眼下的大杂院内,情形变得异样。

没有了操场,上不成体育课,学生只能在过道和以前小朋友的游戏场内活动。连厕所也只是路边的简易棚子,只有男女各两个蹲位,下了课打开一会铁门,轮流去解决。没有冲水,放着两只大桶,校长课间站在校门口,不断大声提醒学生舀水冲厕。 

课堂空间小,回声大,很多时候老师讲的听不清。人心惶惶,座位上的同学越来越少,不断有人离开,以前的五百多个学生只剩下一百多人。老师也走了大半,只剩下几个退休后出门打工的老教师,住在背光狭窄的宿舍里,铺设简陋凌乱,似乎随时准备搬家迁徙。学校最近又接到了迁址通知,被校长“撕巴”下去,铁门不敢径直打开,防止被人举报扰民。

和大多数北京打工子弟学校一样,青红蓝从来没有摆脱过缺乏合法身份的窘境,类似“地下课堂”。眼下在疏解非首都功能的寒潮中,它更像是菜地上空一片随时可能飘零的枯叶。 

这学期报名的时候,三姐妹的爸爸就说先上着,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离开。翟龙萍把消息告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妹妹翟星萍也告诉了同桌,因此前几天姐妹没有出现在课堂上,同学们并不吃惊。倒是校长有点生气,觉得家长没打招呼,欠的学费担心就此作罢。学校的处境朝不保夕,她也去留彷徨。“最近一段,区教委找我谈了三次。” 

在学生们看来,他们处身的这处课堂,最多能够坚持到放寒假,自己和父母也不知道在北京逗留多久。课堂比以往显得闹腾,同学们照旧听课、诵读和嬉笑,不知忧愁,却有些走神,似乎一种无形的东西已经不在这里。

上学的费用并不算少。上初中的翟龙萍和三妹需要一学期2800元学费加书费,上六年级的四妹则需要1800。以前的学校也一直都是“高价”。加上在家乡上技校的大姐,消耗掉了家里多年种菜的大部分收入。 

收费并不足以让青红蓝光景宽绰。随着学生降到不到一百多人,加上迁址的折腾,以前有所盈余的学校开始捉襟见肘。仅仅一年13万的房租,加上老师每月三万多块的工资,已经不堪重负。学校照的是工业电,1.50元一度,只好免除了晚自习,也防止学生下课晚不便回家。  

学校没有食堂,中午学生纷纷走出铁门,到村里买煎饼果子包子吃,没有正式的饭菜。在以前的校园,因为濒临马路出校不安全,翟龙萍姐妹解决的办法是泡方便面,费用同样是每人五块钱。 

村子里不通公交车,学生们放学后需要走两里路到公交站,再搭公交车回家。翟龙萍三姐妹离得远,以前是坐校车,每人一学期四百块钱,现在路程变远,涨到一个月200,只好放弃,改骑自行车。以前种菜人家上学的孩子很多,能够坐满一校车,眼下只剩下一个邻家男孩了。

家里买不起那么多的自行车,爸爸想到了点子,把野外被人破坏抛弃的共享单车修好,作为三姐妹的坐骑。但由于自行上锁,仍旧引起了他人反感,前一段姐妹三人的车锁被人灌入泥土,当天不得不步行回家,走了一个半钟头。爸爸只好找老乡借了一辆旧车,又找到两辆废弃的普通自行车,修理好了给三人骑行。 

三姐妹的学习都不错,四妹翟心玉的英语最好,是课代表。前两天辍学在家,妈妈摘菜累了休息,让四妹拿出英语书朗读了一段。妈妈上过初中,中考成绩不错,因为家庭重男轻女没上成高中,虽然辅导不了女儿们了,还能依稀听懂一点,“觉得她念的很流利”。

在地里摘菜时,翟龙萍接到了同学的电话,她对着听筒说:“我在拔菜,没法上学。”回到老家的两个妹妹,也在电话里告诉妈妈,她们想上学了。
在北京五环外最后的日子-激流网
作者图|一家人在菜地拔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