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界货币非对称运动与国家间的剥削关系
资本增殖和积累是在运动中产生的，为了更深刻地揭示世界货币形式的资本所体现的国家间的剥削关系，首先从分析世界货币的跨国运动入手。马克思把金银作为世界货币的运动分为贵金属生产地与非生产地之间、非生产地与非生产地之间的运动。对于生产地与非生产地之间的流通，贵金属是作为商品经由第一部类生产出来进行交易的。贵金属的国际运动是单向的，从净流量看，不会回到出发点。世界货币作为一种特殊商品，非生产地购买贵金属形式的世界货币，除了补偿磨损的金银铸币、供给奢侈品材料外，关键是充当贮藏货币，用于国际支付储备、国内铸币流通的准备金和银行信用的准备金。贵金属生产国虽然可以控制贵金属的供给量，但是贵金属的市场流通量并不是由供给决定的，多余的贵金属不会进入市场，而是以货币储藏的形式退出流通。非产地之间的金银流动，通过商品交换和国际投资进行。表面上看，贵金属作为世界货币的运动是双向的，在商品生产国之间来回流动，而且还可以通过贵金属汇兑率的变化自发调整进出口，实现收支平衡。但事实并非如此。在早期资本主义阶段，在工业生产国—原材料出口国的国际分工模式下，工业生产国在国际分工中占据优势，不仅占有本国工人生产的剩余价值，也占有其他国家工人所生产的剩余价值。
资本跨国运动的发展促进了信用网络在世界范围内的形成，国际贸易往往通过向银行签发汇票或由银行承兑的票据进行交易，国家间不能相互抵消的部分，才通过国际支付储备中的金银进行结算。英国货币成为世界货币后，英格兰银行发行的票据，通过贴现、融资、清算等方式进入到流通领域。这些货币在执行完流通职能、支付职能后，回到英格兰银行形成储蓄或被兑换成黄金。英国货币的流通既包括与英国有关的贸易和投资，也包括与英国无关的贸易投资——英国只是作为第三方国家进行清算。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采用的案例，印度向美国出口，使用的是向伦敦签发的汇票进行支付，金银从伦敦流出或流入。正是这种世界货币发行国的地位，使得一战前的英国，即使在工业实力受到美国和德国等的挑战，丧失了大量的世界出口份额时，仍然可以凭借经济中心和宗主国的地位，无需重新建立工业体系，直接在殖民地倾销过剩产品、占有殖民地的盈余收入，并将获得的黄金通过长期资本运动投资到可以获得最高回报的国家。此外，英国还是国际资本的最大拥有者和供给者，可以通过利息率的变化控制贵金属的跨国运动。伦敦突然提高利息率可以吸引其他国家地区的短期资金流动，甚至耗尽其黄金储备，如19世纪90年代阿根廷、巴西的债务危机，1893年澳大利亚土地泡沫破灭,这些国家损失的财富最终流入到英国。
充当世界货币的美元可以分为官方渠道的美元和私人交易的美元。官方渠道的美元是指各国央行所持有的美元类资产，主要包括各种类型的美元债券。美元债券的获得，是通过美国国会批准国债发行规模、经由财政部设计债券种类、进行拍卖交易，被非美国的政府部门购买，成为该国的外汇储备，美国因此获得出售债券所获得美元，用于商品购买或资本投资；各国除从美国购买债券外，还包括在国际外汇市场上从其他国家购买的债券。私人交易的美元主要由票据和美元现金储备构成，在进行跨国商品交易和资产购买时，通过国际出口结算和资本流入，经由商业银行结汇、换汇，最终流入到央行形成外汇储备。美国以外的国家官方持有的美元除了用于商品交换或资本投资，相当大的一部分用于购买美元债券。截至2016年1月底，我国外汇储备中美元国债占一半。
由于外汇储备构成属于国家机密，没有具体的详细信息，此数据来自美国财政部的估计。从这个角度看，美国实行的赤字经济即所有的世界货币都是美国政府的债务，在全球范围内的运行除了通过国际贸易或跨国公司，更多地是通过各国的央行进行的。央行购买的美元债券表面上看是可以生息的资产，但是利息和本金的偿付都是来自于新一轮债券的发行，考虑到美国对外国资本的严格控制，显然不会通过大规模出售资产进行支付，不断增加的债务最终将难以得到支付，反而存在贬值的风险，美元债券成为负利息的资产，债权国的资产规模将严重缩水。
作为世界货币的美元生来就是资本，具有占有其他国家的劳动产品价值的能力。首先，尽管美国有巨额贸易赤字（根据最新数据，2016年7月，贸易赤字为395亿美元），但是通过技术优势仍然可以获得由其他国家工人生产的剩余价值所构成的高额回报。不平等交换理论所揭示的剩余价值在全球范围内有利于发达国家的再分配、垄断资本主义理论所阐述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资本集中所产生的垄断对其他国家的剥削等，都对美国在国际贸易中的不平等的优势地位进行了深入的探讨。
其次，美国国际分工的优势地位不仅体现在产业分工上，还体现在美国对货币金融市场的垄断上。通过大规模商品出口、控制国际货币机构进行对外援助、确保大宗产品贸易以美元计价等手段，使得美国即使在工业生产能力、可供贸易商品总值不断下降时美元依然可以广泛用于国际交易，极力扩大美元的流通范围，使其成为金融市场上最主要的定价和交易货币。这反过来促使美国成为世界资本中心，进一步强化了美元的国际货币地位。
另外，以美元为中心的国际金融市场，意味着美国可以通过利息的调整，影响资本的流动方向。美元降息，美元资本流向经济增长的国家，以产业资本或生息资本的形式瓜分其他国家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而一旦美元升息，这些资本将携带所瓜分的剩余价值回流到美国，形成美国的国家财富。美元还可以通过汇率的变动，操控世界财富的变化。美元升值，以美元计价的债务将会增加，债务国将不得不出售本国资产以偿付本金和利息；美元贬值，以美元计价的债权将会贬值，债权国所持有的美元计价的资产将会严重缩水。考虑到美国既是债务国又是债权国，既是资本输出地也是资本回流目的地，美国可以根据本国经济发展的需求相应调整本国货币政策，通过转移其他国家财富的形式快速实现货币政策的目标。20世纪70年代美元贬值导致了两次石油危机和世界性的通货膨胀，90年代美元加息导致东南亚资本外逃、债务增加进而引发金融危机。当前美国量化宽松政策起作用的机制就是通过产生美元加息的预期，促使国际资本向美国流动，以拯救因次贷危机而深受影响的本国资本市场。讽刺的是，这一加息预期直到2016年9月仍然没有实现，反映了美国本土经济仍然十分脆弱，难以承受高利息的资本成本压迫，以及美国经济式微时以美元为中心的世界货币体系矛盾重重的现实。
五、结论
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政治权力归根结底是货币财富的体现；在后资本主义社会中，货币财富归根结底是附属于政治权力的。不管是金本位制下的英国，还是信用本位制下的美国，其主权货币可以充当世界货币，都是源于国家货币财富在世界经济中的绝对优势。资本主义制度建立后，英国率先完成工业革命，引领世界资本主义的发展，一直到两次世界大战期间都是资本主义世界的核心；美国在19世纪后生产率超越英国，在二战后更是占据世界2/3的黄金储备，经济总量约占世界总量的一半。正是基于强大的货币财富，英国和美国才能够相继获得世界经济中心的地位，有足够的政治权力将本国货币推行到世界贸易中。但是，一旦世界货币同时作为主权货币，就会产生内在稳定的质和满足需求的量之间的矛盾。为了保证主权货币形式的世界货币在矛盾中顺利运行，世界货币的发行国通过国家霸权的方式确保本国货币的地位，使得本国资本可以攫取其他国家生产的剩余价值。金本位制下，英国试图通过广阔的殖民地维持自身的世界霸权，吸收各国黄金存放于英国的银行，再以这些黄金为担保，支撑英国货币成为世界货币。这种以英国为目的地的闭环货币运动并不稳定，一旦英国经济实力下滑，黄金储备外流，以英国货币为中心的金本位货币体制也将随之坍塌。不可兑换美元虽然不再受制于黄金总量，但是美元也没有摆脱主权货币作为世界货币的内在矛盾，美国国内经济的增长与世界货币的稳定之间的难以协调依然存在，而且不受贵金属储备限制的纸币发行更加剧了这一矛盾，美国美元成为了依靠不断发债换取世界劳动商品价值的霸权货币。这种以美国为起点的分散式货币运动，依靠着美国的国际分工优势和国家霸权维持着以美元为中心的货币体系。凭借着世界货币发行权的优势，美国可以不受限制地通过调整利息率、货币发行量等手段，以产业资本和生息资本的形式，控制其他国家的商品生产和流通，以攫取和转移其他国家所生产的价值。
鉴于主权货币充当世界货币的内在矛盾，美元的波动成为世界经济波动的主要根源之一，建立超主权货币的世界货币体系十分必要。但是，虽然美国对货币的控制能力逐步下降，美元也面临多种货币竞争的压力，一些经济学家甚至认为美元正在朝去领土化的方向发展。而事实上，美元的世界地位虽然有所衰落，但是以美元为中心的世界货币体系依然稳固,即使2008年金融危机重创美国经济也依然没有影响美元的世界货币地位，相反很多国家还增加了对美元债券的持有。这种以占有其他国家劳动产品价值的不平等的货币运动之所以能够顺利进行，关键在于持有美元的国家央行被迫购买美国发行的美元债券，否则美国所欠下的债务要么只能通过大量发行纸币来偿还，而这将导致全球性的通货膨胀和债务缩水；要么由于缺乏足够的美元偿还，信用基础崩塌。不管采取什么方式，美元计价的资产和债务都将遭受严重损失。正是基于这种将本国债务与世界主要经济体捆绑的模式，美国可以有恃无恐地以国内经济目标为优先，不惜牺牲其他国家的利益，通过货币操控世界经济。改变以美元为中心的世界货币体系、建立以超主权世界货币为中心的新货币体系的改革仍然任重而道远。
中国作为世界上最大的贸易国，外汇储备以美元为主。中国不对外公开外汇储备构成，根据中金公司测算，与IMF官方外汇储备币种构成(COFER)类似：2/3为美元，1/5为欧元，英镑为1/10，日元约为3%。、贸易和投资以美元为主要结算单位，是美元世界货币霸权关系和剥削关系的主要受害者之一。在新的货币体系建立之前，中国显然不能坐视本国利益受美元操控，在商品国际贸易、资本国际流动、外汇财富保值等问题上继续处于被动地位，成为美国等国家摆脱困境的牺牲品。在当前经济全球化程度不断提高、我国对外开放程度不断深化的背景下，一方面需要继续提高我国在全球化生产体系中的地位，以经济实力赢取政治权力；另一方面应积极推动人民币国际化，努力使中国的劳动商品和重要战略物资能够以人民币计价，降低其他国家货币政策对我国经济的干扰。
【赵敏，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博士研究生。本文原载《政治经济学评论》2017年第1期，授权察网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