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堂哥结完婚,和嫂子一起在南京租房子住。有了家庭后,开支增加,堂哥生活也更加拮据起来。 有一年,他获得了国家奖学金30000元,很开心地和我打电话。我问堂哥:“这笔钱准备怎么花?你不带嫂子出去旅游一趟?” “还旅游?”我听见电话里嫂子立刻插嘴道,“你不知道你哥多么小气,每回我提议说,咱们出去玩一次吧!他老是对我说:咱们门口的下马坊公园还不够你玩的?先把周边的中山陵、玄武湖、大钟亭这些免费的看完再说吧。” 我哈哈大笑,知道嫂子并没有真生气。后来又打电话,听说他们拿这笔钱交了房租,总算“好钢用在了刀刃上”。 我们都盼着堂哥早点博士毕业,赶紧参加工作。但毕业那年,当他把西北某“985”高校的工作邀请拿给自己的导师时,导师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问:“这样的学校你也愿意去?实验室那么差,你打算在那里待一辈子吗?”堂哥立刻就退缩了。 他知道,导师其实希望他留在本校。不过,留校的前提是博士后出站,他自己也觉得应该拼一把。 回家和嫂子商量后,堂哥申请了中科院的博士后,实则还是在南京的实验室做研究。他们两人都非常喜欢南京,盼望再奋战两年后,可以最终留在这座城市。 “博士后毕竟每个月有6000多元的工资呢,加上你嫂子的工资,生活小有盈余。”他在电话里重复着这几句话。我不知道他是在宽慰我,还是在宽慰自己。 我也支持他再闯一闯:“毕竟你们还年轻,也不着急买房子。”可事实上我知道,当时嫂子刚刚因为意外流产,花了一笔钱。 不过,在电话末尾,他心情突然愉悦起来,对我说:“我们也是有车的人了!” 我猛地一惊:“你们这时候买什么车?!” 他嘿嘿笑着说:“是电动车。我们算过,两个人坐公交和地铁花费太高了。现在我骑车带着你嫂子,到我们学校我下车,她再自己骑到公司。半年就可以省出一辆电动车的钱!” 我听着他的生意经,又惊讶又觉得感慨:“哥,你有没有发现,以前我们打电话整天谈学习谈人生理想,现在每次都在谈钱。” 他哈哈大笑,笑完两个人都觉得有点凄凉。 6 在我和堂哥逐渐感受到生活不易的这几年,村里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知是哪一年开始,周围村镇的人陆续做起贩卖假烟假酒的生意。我曾听三伯绘声绘色讲过这一行当的生意经:他们有的和当地烟草局搞好了关系,将真品和假冒烟酒掺在一起卖;有的在门口挂上“礼品回收”的牌子,等附近的顾客拎着别人送的高昂烟酒过来之后,趁人不备迅速将其调包,然后故意开低价,使得对方带着假烟酒离开;有的直接租很小的店面开空店,只要有买家来询问,他们便从地下室或者附近的单元房里调假冒烟酒过来。 烟酒本来就是暴利行业,加上其中掺杂的假烟假酒,村里很多人都像出水的公鸡——抖起来了。没多久,家乡的人就纷纷在城市买了房子,过年回家,那些名贵车辆把村里乡里的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那年回老家,顺发叔就坐在村头的楼板上,我拉着行李箱从那儿经过时,他正对着驶过去的汽车念叨:“晋、鲁、冀、鄂、皖、新,乖乖,咱们村是要把烟酒店开遍全中国呀!日他娘的,现在谁还管它违法不违法,这年头能挣到钱就行。” 我和他打了个招呼。他笑着问我:“你的车呢,大学生?” 对这类问题,我和堂哥避之不及。明明已经毕业多年,村里人见面依然喊我们“大学生”,只是现在这称呼已经完全变了味,成了某种甚至都不算隐晦的嘲讽。 如果是在十几年前,村里人大概要对做假烟假酒生意的人背地里吐上三口唾沫。但现在,他们只会在闲聊时比较谁家的店面大、谁的存款多。最近几年,烟草局加大了惩治力度,我们附近几个村子,每年都有人因为这个在外地被抓。可村里人似乎已经看淡了“犯事儿”、“蹲监”,他们会说,为了挣大钱,能担得起风险的,那叫“本事大”、“有种”。 于是,很多初中没有念完的孩子,也被家里人从学校喊回来,托关系、求亲戚,只为送进那些烟酒店,做个收银员。 三年前,东风哥的儿子苇子辍学回家,因为只有16岁,东风哥找人谎报年龄办了个身份证,让儿子去给一个亲戚家看烟酒店,不料被抓去判刑一年半,一张大饼脸瘦成了苦瓜脸。他出狱后的那年冬天,一向心善的凉婶儿在我家门口玩,看到苇子远远走过来,问了几句他在监狱里的生活,可并没有警告他“以后违法的事儿可不敢干了”,而是叮嘱他:“今后小心点,别做柜台,这样出事了跑得及。” 张林也是在这场烟酒风暴中发迹的。从工厂出来后,他先是跟着二舅买卖烟酒,生意顺了就开始单干,接着又雇人开起了分店。 7 尽管生活逼仄,我内心的理想主义还时断时续地燃烧着。在大学工作了两年,我觉得自己还应该再读一下博士,提高点能力。况且,在高校里工作,读博也是早晚的事情。 没想到跟堂哥说了我的想法后,他却劝我慎重点。 那时他博士后即将出站,因为找工作,被现实碰得头破血流:形势早已不同于两年前他预想的那样,他一次次坐上火车去面试,一次次被拒绝。有一次他面试完,才知道人家早就决定了录取院长带的博士生,只是为了凑够3:1的招聘资格,他和另一位博士才收到通知,坐火车过去当“炮灰”。 “有个饭碗就不错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电话里他的嗓音十分疲惫,像跑了三座山的夸父。 但我始终没能战胜那自命圣贤的念头,还是报名参加了考试,并且辞掉了工作。备考的日子艰难而痛苦,我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心无旁骛地学习,因为总有这样那样的生活琐事牵扯着我的精力。收到博士录取通知时,我百感交集,想想未来几年的生活问题,头皮有些发憷。 我给堂哥打电话说:“我考上了。” 堂哥沉吟了下,说:“你保重吧。” 我们俩都没再说什么,也丝毫不觉得意外。我早就不会因为拿到录取通知书而惊喜万分,他也不会像曾经那样恭喜我。 辞职离开成都前,我将两三年熬夜翻译、写稿子挣到的12万元拿出来,借钱加上贷款,买了一间40平米的小房子——我预感到自己读书期间会把这笔钱花掉,心想,不如用这种方式逼自己一把。 签合同时,售楼小姐告诉我:“银行审批下来大概要三四个月的时间。”我笑着回答她:“我倒宁愿它晚点批下来。”因为审批成功就意味着要开始还房贷,而我还不知道第一个月的房贷在哪里。 六月底,堂哥给我打来电话,说他的工作确定了,去河北的一所师范大学。 ● ● ● “有人才引进费吗?”我急切地问。 “现在好点的学校哪还有这个,只有科研启动费5万多元,分5年发,每个月大约1000元。” “那临时宿舍有没有?”我语气有些游离了。 “别想了。每个月给几百块钱租房补贴。”他的声音更低。 尽管如此,堂哥还是决定去了。然而学校有规定,新引进的人才会分批进,他要接着等。 堂哥决定去石家庄后,给张林打了个电话——张林的烟酒店就在石家庄,以后可以经常见面了。张林接到电话特别开心,说一到石家庄就赶紧见面,“我现在在西安”。 堂哥漫不经心地问:“你跑西安干嘛去了?” 张林支吾了半天,才含含糊糊地说:“现在不是房子都在涨嘛……我来看房子……” 张林当时在石家庄买了两套房子,已经属于“限购”行列了。听说西安也马上要限购,他和几个朋友赶紧去了那里,准备抢一套做投资。 那天晚上堂哥又和我聊天,聊完,两个人都心情沉闷。我在出租屋待着,看了会儿综艺节目,感觉异常烦躁,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刷着微信朋友圈,突然跳出堂哥新发的状态,是一首摘引的古诗: 王濬楼船下益州, 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头。 8 堂哥和嫂子决定把所有东西从南京先寄到老家。当然,也包括那辆电动车。他们找了一辆顺风车,花200块钱把电动车拉回了老家,准备以后带到石家庄去。 两个人原打算在老家一边安心等工作安排,一边迎接孩子的到来。堂哥还有两篇论文在修改,准备投一下国际权威的植物学杂志。可几个月过去了,工作通知迟迟不下来,而嫂子因为身体原因,第二次流产了。 这次意外给堂哥的打击很大。两边的父母都不在家,他一个人在医院打理照顾,强忍住不去多想,不和嫂子目光对视——他怕两个人都会忍不住放声哭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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