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思想僵化
尽管朱见深有心治吏,但作为一个在深宫中长大的皇帝,对腐败危害的痛恨程度和反腐败的魄力跟朱元璋比起来还是差的很远。其成绩比起来他的“治乱”和“治民”来说,也就要差一点。
对杨晔父子这种跟他没什么直接联系的官员,他下手相对来说要重一些。虽然免除了死刑,但抄了家,杨家基本就败落了。还有几个被判充军,也算是比较重。到了自己的亲信太监覃包这里,同样是腐败加人命案件,只作革职处理,没有抄家或者充军。最后轮到驸马爷,人命案件也就加强学习、罚几百石米就算完事,已经轻的不能再轻了。
相比之下,汪直在反腐败方面比朱见深要激进得多,对涉嫌腐败的官员用刑很重,而且屡次要求死刑。但都被朱见深否决。从最终处罚结果来看,朱见深主要还是希望通过斥革一批腐败的官员,换上一批相对清廉的官员来实现吏治的清明,而对通过严刑峻法来震慑腐败兴趣不大。
至于汪直的态度,十四五岁的他对腐败和清官应该抱着一种比较单纯的看法,类似于清官是好人,贪官是坏蛋之类。他是万贵妃和朱见深共同培养出来的。朱见深本人就对圣君贤相那一套儒家理论非常重视,后来专门给皇太子朱佑樘写了很多大谈儒家理想的信进行教育。结果培养出来一个儒家理想色彩很重的皇帝。
汪直受朱见深的影响,对文官集团中的精英分子实际上是很敬佩的,一直积极向文官集团靠拢,学着大臣们的样子,向皇帝上奏提出各种治国平天下的政策建议,而不是仅仅满足于抓贪官。在路上遇到项忠,虽然错过了,还要追回去打招呼并且道歉。看起来应该是一个有礼貌有教养的好孩子。
《明史》里面说,嘉兴知府杨继宗以廉洁而出名,有一次进京朝觐,汪直想去拜访他,吃了个闭门羹。朱见深就问汪直:在这批朝觐的官员中,有谁比较清廉?汪直说:这里面不爱钱的,只有杨继宗。
没过多久,杨继宗就被破格提拔为浙江按察使(分管法律治安的副省长)。在浙江任上,他把镇守太监张庆得罪了。张庆的哥哥张敏是朱见深身边的亲信太监(就是《明史》和《明朝那些事儿》里面说的把朱佑樘秘密抚养长大的那个张敏),就想在朱见深面前说杨继宗的坏话。刚提到杨继宗的名字,朱见深就问:“你说的就是那个不爱钱的杨继宗么?”张敏听了吓得不轻,不敢再往下说了,下来赶紧给张庆写信说:不要惹杨继宗,皇帝知道这个人。
还有一次,汪直到外地巡视。各地官员见了都恨不得往死里巴结奉承,只有河南巡抚秦纮不怎么认真接待,摆出一副很瞧不起太监的样子。回到北京以后,朱见深问:地方上有没有什么贤能的官员?汪直说:我看只有秦纮是有真本事的,其他人都是溜须拍马之徒。朱见深听了就笑起来,拿出一份奏折给汪直看:竟然是秦纮弹劾汪直的,说他出巡阵势太大,随员数量和接待标准都严重超标。汪直见了就连忙请罪,说秦纮奏得对,并不改变对秦纮的评价。秦纮也很快被为提拔。
从这些事情看得出来,汪直并没有让自己站到文官集团的对立面,像项忠这种战争英雄和杨继宗这种清官几乎就是这个十多岁的小孩子崇拜的偶像。但是他的偶像们却辜负了他。项忠的反应前面已经说了。杨继宗则做的更过分。
汪直多次想去拜见杨继宗,都被他以公务繁忙为由拒绝了。过了几年,杨继宗的父亲去世了,回家服丧。这下该有空了吧?汪直就直接跑到杨继宗家里去了。见面之后,汪直很开心,用一种带点开玩笑的亲昵口吻跟他说:“原来杨继宗就长这个样子啊?”
想不到,杨继宗冷冰冰的来了一句:“我是长得不怎么样,但身上的东西一件不缺,没有辱没祖宗。”
跟一个太监说这种话实在不是一般的过分啊。
汪直也没有说什么,就告退了。
后来汪直也没把杨继宗怎么样。朱见深又多次提拔他,有点想重用的意思,但是始终没有什么突出的政绩,最后不得不放弃努力。杨继宗之所以能进《明史》,就是因为他说了这句话,被认为是不阿附权宦、正直刚毅的典型。除此以外,他当了一辈子官,没有干过什么值得历史记载的事情。
从项忠和杨继宗的态度可以看出,文官集团内部,有一种反宦官的非理性狂热:完全脱离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不惜违反基本的礼仪,都不能跟宦官沾上一点关系。然后就会被文官集团赞扬为刚直不阿,有古大臣之风。
这些事情说明,到了朱见深时代,文官精英的“利益集团化”倾向已经非常明显:一切以集团划线,而不以国家利益来区分善恶,凡是试图从文官集团手中拿一点权力出去的,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有些文官中的精英分子可能本人很清廉,也很支持反腐败等强国安民的措施,但如果把这些事情交给他们集团之外的人来做,那么就决不允许。这种是因为,宦官与文官的斗争已经持续了一千多年,而历史一直是由文官来书写的,后代的儒家知识分子通过阅读这些被扭曲了的历史,即使完全出于正直公正的考虑,也会站到坚决反对太监干政的立场上来。他们一切以书上说的为准,即使现实情况——太监汪直的所作所为本身是明显利国利民的——与书本知识明显矛盾,也拒绝反思。这种做法正是他们思想僵化的表现。
一个国家的精英分子,如此思想僵化、党同伐异,这个国家是很难治理好的。
类似的事情很多,像汪直这么聪明的人,应该很快就发现,不管他做的事情是好是坏,文官集团都是不会接纳他的。那些他以前钦佩的英雄、清官,大部分其实也就不过尔尔,再加上朱见深在处理贪官的问题上,总是毫无道理的一再从轻处罚,他费心侦破的各种案件,往往起不到期望的效果。这种“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局面,让年少的汪直越来越感到厌倦了。
正好在这个时候,边境传来消息:镇守辽东的陈钺和马文升起了冲突。陈钺想要严厉打击建州女真,而马文升则主张和平共处、以安抚为主,不准陈钺生事。两人互相弹劾,闹得不可开交。汪直就上奏请求去辽东看看。朱见深刚开始不同意,只让汪直派人去调查。但效果并不理想,最终还是同意了。
六、成化犁庭:屠灭建州女真
建州女真是消灭北宋的金人后裔。他们居住在中国和朝鲜边境夹角的一块地方,大致在吉林省西部。建州女真是女真族中最靠近明朝边境的一部,也是文明程度最高的一部,已经进入了农耕社会。北边还有什么海西女真、野人女真那就是纯粹游牧民族了。
明朝在朱棣的时候征服了这一地区,设立建州卫,任用女真人来管理。后来又采用“分而治之”的办法,分出来了建州右卫和建州左卫,与原来的建州卫并称“建州三卫”。到了朱祁镇时代,国力衰落,建州卫的首领李满住联合建州三卫,反叛明朝,开始不断的入侵辽东地区。
他们一会儿要求参加朝贡贸易,一会儿又说明朝给的朝贡条件不够优惠,所以跑到边境来抢东西,强烈要求提高入贡的人数和货物数量。反复闹了很多次。
对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案,朝廷一直存在争论,主战派认为女真人不服管教,应该好好教训教训;主抚派认为女真叛乱都激出来的,应该给予更多优惠,这样他们就不闹了。
两派观点各有各的道理:明朝的朝贡贸易制度确实比较僵化,每年来朝贡的次数,每次来的人的数量、货物数量都有限制。堵住了通过贸易赚钱的路子,人家就只能动手抢。但是女真人确实不是很讲信用,之前给过不少优惠,但真的到了有机会抢点钱粮的时候,又会忍不住干一票;抢完之后又表示道歉,说不好意思上次没忍住,以后我们一定好好入贡。
汪直到辽东调查一番之后,很快就成为了坚定的主战派,弹劾马文升。
马文升倒并也没什么过错,他跟陈钺主要是“路线斗争”,一个主战一个主抚而已。但朱见深见了汪直的奏章,立即把马文升下狱论罪。因为朱见深本人也是骨子里的铁杆鹰派。从对付荆襄流民的手腕就能看得出来,他不太相信和平主义,比较倾向于用暴力解决问题。成化三年下令进剿建州女真的时候,朱见深的命令是:“捣其巢穴,绝其种类”。“绝其种类”四个字基本就算是种族屠杀令了。
成化三年那次已经杀的比较狠了,大将赵辅率军五万,兵分三路进剿建州女真。同时,朱见深又命令朝鲜派出军队,全力配合明军进剿。经过一个月的围剿,明军斩首六百三十余人,俘虏二百四十余人,李满住(后来建州女真改称“满洲”,就是从他的名字而来,即“李满住的建州女真部”之意)和他的儿子被朝鲜军队斩杀。另外一个首领董山(建州右卫首领,努尔哈赤的五世祖,也即曾祖父的爷爷)也被明军设计抓获,在押送途中董山试图逃脱被杀。
在这次征讨中,铁腕无情的朱见深杀掉了满清最重要的两个祖先,难怪其功绩后来被《明史》大力抹杀。
十年过去了,建州女真逐渐恢复实力,又开始以朝贡贸易受阻为理由,不断侵犯明朝边境。
明成化十五年(1479年)十月,朱见深批准了汪直的申请,再次下令进剿建州女真,由汪直监督军务,抚宁侯朱永为总兵,巡抚陈钺参赞军务,统帅大军,征剿建州。这次远征,汪直是实际上的统帅。传统规矩是文官统兵,但文官陈钺只是“参赞军务”而不是“提督军务”,武将朱永与他平起平坐,汪直才是最后的仲裁者。
十二月,汪直等上奏报捷:“建州贼巢在万山中,山林高峻,道路险狭。臣等分为五路,出抚顺关,半月抵其境。贼据险迎敌,官军四面夹攻,且发轻骑焚其巢穴。贼大败,擒斩六百九十五级,俘获四百八十六人,破四百五十余寨,获牛马千余,盔甲军器无算。”(《宪宗实录》第一百九十七卷)
辽东地区的十二月(农历)是极为寒冷的,野外夜间温度可以到零下二十度以下,白天气温也在零度以下。在这个呵气成冰的季节,明军用半个月的时间翻越白雪皑皑的长白山山脉,然后对据守山寨的女真人发动进攻,必然是一场十分艰苦的战斗。这是从小在皇宫中长大的汪直从未体验过的。但初次出征,就取得了明朝历史上对建州女真最大的一次胜利。
这场战争的很多具体细节后来在各种史料中被删除了。因为建州女真的后代最后取代明朝统一了中国,由他们来负责整理明朝的历史。所以汪直和朱见深在《明史》里面都被黑的一塌糊涂。尤其是汪直,本来文官集团在记录历史的时候就很喜欢抹黑太监,加上他又把清朝皇帝祖宗的老巢给一把火烧了,清朝的史官们在黑汪直的时候那叫一个肆无忌惮,功劳什么的能抹杀就抹杀,过错什么的能放大就放大,他的任何行为都从最阴暗的角度去分析。
比如,陈钺看不惯某人,不断的在汪直面前说此人的坏话,想让汪直去给皇帝告状,说了半年汪直都没理会。结果这个人生病退休了。《明史》里面竟然把这事儿也当成了汪直的污点来记载,说这个人运气好运气好,还好退休了,不然肯定要被汪直陷害。这种逻辑也确实是醉了。
正因为如此,这么一个文能治国、武能安邦的少年英雄,竟然在史书上成了无恶不作的所谓“权宦”。
不管怎么黑,1479年的这次远征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血洗之后,建州女真消停了一百年。一直到努尔哈赤时代,才重新崛起。从中华民族的发展史来看,它只能算是一场内战。但跟镇压荆襄、两广的叛乱一样,它对维护国家整体和平,保障中华文明核心区的民生幸福具有重大意义。
这次进剿,以及上一年陈钺在反击女真入侵中取得的胜利,再加上成化三年赵辅的那一次,合计三次对女真的军事胜利,在历史上被称为“成化犁庭”,也就是“在成化年间,明朝对女真部落进行了毁灭性打击,就好像对一片长满花草的庭院,用牛拉着犁翻过一遍一样”,清理得干干净净。汪直只是负责了其中一次,整个过程真正的主导者还是皇帝朱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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